海棠经雨透陌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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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礼物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
 




    翌日清晨, 晨雾尚未散尽,露水凝在屋檐边,沿着雕花的檩角缓缓滑落, 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微的涟漪。风过竹林,帘影微动, 光影交错间, 隐隐有竹叶轻响,沙沙作语。
 




    顾长渊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 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木纹,脸色苍白, 眼底泛着一层淡淡的青。
 




    他伤后一直谨遵医嘱滴酒未沾,昨晚不知怎么就动了念, 小酌了两杯,却没想到自己如今酒量已经这么差了。他起初只是觉得头晕恶心,勉强还能应酬。等强撑到散席,秦叔推着他往回走时, 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连轮椅都坐不稳。一回到屋里就接连吐了两次,吐得胃里空空, 全身冰凉。到了后半夜, 平日麻木无力的右侧细细麻麻的疼起来, 仿若刀割火燎,伴随着微微的抽搐, 整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安生。
 




    天将破晓,秦叔进屋查看时,顾长渊整个人像被水泡过似的, 身下衣衾尽数被冷汗浸湿。这是间简单的客居,没有多余的榻,顾长渊撑了一宿,胸口也闷得发堵,便请秦叔替他换了衣物,抱他出来透气,再回去清理床铺。
 




    一夜无眠,他此刻半躺在院中,身上搭着毯子,只觉得天光晃得人发晕,骨头缝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空落。
 




    顾长渊合了合眼,正准备强迫自己小憩片刻,却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顾长渊,我进来了。” 竹帘被轻轻挑开,陆棠的声音随着晨风一起钻进来,带着一贯的清亮和爽利。
 




    他睁眼,“嗯”了一声,阳光刺眼,视野一片模糊,陆棠的身影就从这一片明亮的光晕中浮现出来。
 




    她走得快,几步就已经转进院子站在他面前,蹙眉打量着他:“听说你昨晚不舒服,要紧吗?不然我今天留下。”
 




    顾长渊嗓子发干,声音比平时低哑:“不必。”
 




    陆棠又看他一眼,似乎不大信:“你确定?你这脸色难看到我都想请个大夫了。” 晨光斜斜得落在她眉间,显得那一双本就分明的眉眼格外专注。
 




    他垂下眼帘,缓缓移开视线。毯子下的右腿歪得厉害,膝盖无力地往外撇着,脚踝角度别扭,鞋尖斜斜的从毯子底下露出来。他想把腿收回来,却全然使不上力气,努力半天脚尖依旧懒懒地瘫着,一动不动。
 




    顾长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许怀章是许伯父的儿子,熟南境风土人情,你若是跟着他能多逛几处,也算是不枉此行。” 一番话说得平稳得体,不带情绪,也听不出什么勉强。
 




    陆棠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坚持,转身离去。
 




    顾长渊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竹帘缓缓合拢,才又慢慢收回视线。指尖顺着膝骨一寸寸收拢,掌心覆在那条麻木的右腿上,触及之处,依旧是一片微凉的沉静。
 




    她要出门了,要去看这一座南方城池的山河街市,去见识许怀章口中的“南境风貌”,而他……只能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具残缺的身体,习惯了无法站起的现实,习惯了行动受限的日常。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有能陪她并肩走在人群中的那一天了。就算陆棠不在意,愿意推着他的轮椅同行,可那之后呢——街上的人终归不是她。他们会看他一眼,再快速地移开目光;会下意识地侧身让路;会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轻声提醒:“小心点,前头不好走。”
 




    每一句、每一个眼神,都是一记无声的叩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已经和她,不一样了。
 




    他闭了闭眼,左手缓缓松开膝盖,最终垂落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在光润的边缘。
 




    许怀章领着陆棠一行人,沿着青石街道,踏入南境最为繁盛的通商之地。
 




    相比十里长山的清寒峻峭,这里的气候温润,街道蜿蜒曲折,两旁楼宇飞檐高挑,屋脊绘彩描金,檐角挂着西域花纹的织幡,门头立着异地图腾的招牌,色彩浓烈,在阳光下映出一派热烈鲜明的气象。
 




    空气中混着几分异香——香料的辛辣、糖煎的甜气、海味铺子晒出的咸潮气息,随着南风一丝丝拂过鼻端。远处码头上规律的响着木桨拍水声,街边小贩高声吆喝着,酒肆茶楼里时不时飘出一缕丝竹管弦,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街道两旁,各色商铺鳞次栉比,绸缎铺门口摆着描金绘银的漆木柜台,橱窗里陈列着远海而来的珍珠、琉璃与香料。几位戴着金环的胡商席地而坐,身后堆着毛毯与药材,一边操着略显生涩的中原话招呼客人,一边熟稔地捻着算盘报价。
 




    前方不远处,一名少年翻身跃上长凳,赤足稳稳踩在剑尖之上,又单手执扇,腰身弯折出惊险的弧度,引得围观人群齐声叫好。有人当即抛出几枚铜钱,“叮当”落入瓦罐,响作一串清脆脆的节拍。
 




    “南境的街市,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陆棠负手而立,目光在街道两旁来回逡巡,语气里透着几分新鲜的打量与微不可察的愉悦。
 




    “陆寨主可喜欢?” 许怀章走在她一侧,笑意温和。他今日换了身浅色锦衣,衣摆绣着海棠细纹,显得分外清爽俊朗。
 




    “还不错。” 陆棠挑眉,嘴角一勾,神情自在,“比北边热闹得多。”
 




    许怀章闻言一笑,抬手指向前方一处雕栏玉砌的酒楼,道:“这家的桂花酿极好,每年花开之时,都会酿制数坛,入口清润,回甘长久。若寨主不嫌弃,我们稍后不妨进去一尝。”
 




    陆棠闻言果然动了心,点头道:“那倒可以试试。”
 




    随行的亲卫们亦个个精神奕奕,言语间是掩不住的好奇与兴奋。街头人来人往、香气四溢,与他们习惯的北地山林大为不同。
 




    “这里的姑娘比北方的爱戴花啊。” 一名亲卫悄声嘀咕道,眼神不住地朝一旁的珠花摊子瞟去——几位南地女子正围在那儿挑拣珠钗,鬓边花枝轻摇,衣袂流彩,说笑间眼波流转,眉眼温婉动人。
 




    “怎么,你也想买一枝戴着?” 另一名亲卫笑着揶揄,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众人一阵哄笑。
 




    许怀章也笑着回头,开口调侃:“不如让她们帮你们挑几支?千里迢迢来趟南境,空着手回去可不像话。”
 




    陆棠闻言也笑了,目光随意一扫,视线落在摊位上那些雕琢精致的簪钗上,随意地拿起一支玉簪,细细摩挲了几下。
 




    “陆寨主若是喜欢,不妨也挑几支。” 许怀章温声道。
 




    陆棠却只是轻巧地将簪子放回原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急,等会儿再说。”
 




    等到日暮西沉,天色渐暗,众人踏上归途,沿着小巷绕回住处。
 




    走在后头的几名亲卫并肩而行,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却颇带点揣测与揶揄。
 




    “你们觉不觉得——许公子好像,对咱们寨主挺上心的?”
 




    “那还用说?今天几乎没离开过她身边。”
 




    “人也不错啊,家世相貌都挑不出错,办事也利落,倒是挺般配的。”
 




    “不过咱们寨主从来没提过这类事,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可万一许公子真有心,我们寨主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几人边走边聊,声音混在微湿的风里,像一串轻浅的水痕不动声色地晕了开来。
 




    而他们身后的院落中,顾长渊静静靠坐在窗边。他手中拿着一本未翻开的书,目光却始终落在窗外。竹影婆娑,院中无声,只余暮光洇染。
 




    外头那些细碎的议论声一字一句飘了进来,不急不缓,如雨点落湖——不重,却漾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不觉间缓缓收紧了扶手。
 




    他微微偏头,看向天边那一抹将沉未沉的残阳,眸光深敛,晦暗不明。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鞋底踏在青砖上,落下清晰的节奏。陆棠才刚跨入廊下,便听见顾长渊平静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逛得可还尽兴?”
 




    她一愣,旋即笑着答道:“自然。”
 




    说着,径直走到他身前,随手将一包东西往他膝上一搁,语气轻快:“呐,给你的。”
 




    顾长渊微微挑眉,低头看去——那是一包丝绸包裹着的物件,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支象牙细柄的小折扇,一只瓷面柔润的彩绘香炉,以及一大块乌沉沉的香料,色泽发亮,隐隐散出一丝独特的气息。
 




    他略顿了一下:“这些,都是给我的?”
 




    “当然。” 陆棠笑道,“那老板说了,龙涎香清心明目、安心定神,最适合你。哇,真是贵,我平生买过最奢侈的东西了。我爹要是知道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顾长渊眼睫微垂,盯着掌心那一抹黑亮的香料,没吭声。他一向不喜气味浓重的东西,可此刻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刺鼻。
 




    陆棠已在他身旁坐下,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歪头看他:“不过啊,你要真觉得太铺张,也可以转送给秦叔。”
 




    “那你自己呢,买了点什么?”
 




    “没什么,逛了一圈好像没什么看的上眼的。”
 




    顾长渊闻言又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却在碰到她眉眼间跃动的光时,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他收回视线,动作从容地将东西收好:“我收下了。”
 




    陆棠笑了笑,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随意地道:“明日我还要再去趟坊市,看看能不能买些适合山寨的战马。”
 




    顾长渊低头把玩着香炉,声音低了几分:“许公子同行?”
 




    “许伯父安排的,顺便让我多了解南境的地形和马种。”
 




    “嗯。”顾长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他不问,不探,不评价,也不阻拦。
 




    只是那夜,屋中灯火渐暗,他却迟迟没有合眼,指尖落在那枚象牙折扇上,来来回回摩挲着扇骨,不知不觉,过了好一阵。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来。
 




    顾长渊恍惚觉得,微凉的屋子,不知怎么的竟暖了一些。
 




    第32章 遇险 他在呼啸的风中,跟着她,向前,……
 




    停顿了几日, 陆棠等人备齐了接下来途中所需物资,添购了几匹上佳的战马。待一切妥当,便向许镇辞别, 转道北行。
 




    他们本以为这趟远行一切是很顺利的,谁料才出城不过数十里,后方便传来警讯。
 




    “寨主, 队尾七里处, 发现可疑踪迹。” 一名亲卫快马疾驰而来,勒马在队前, 压低声音道:“对方刻意保持距离,但行踪可疑, 人数不明。”
 




    陆棠闻言眉头微蹙,眸色当即冷了几分, 略一沉吟,迅速做出决断:“分头行动。马车绕行小道,吸引视线,主力人马轻装疾行, 按原路线北撤,尽快摆脱。”
 




    “是!”
 




    命令下达,众人立即整装, 正要协助顾长渊下车, 却听他淡声开口:“我留在马车上。”
 




    四下众人听闻皆是一愣。
 




    “我的行动不便, 若随队撤离,反会拖累速度。” 顾长渊冷静分析, “再者,对方真正的目标是你们。马车路线偏僻,又慢, 又不显眼,反倒更安全。”
 




    秦叔也点头附和:“少主言之有理。马车稳妥,我护着少主,足以应对。”
 




    “不行。” 陆棠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几步走近,目光冷冽而坚定,直接否决:“顾长渊,你别想拿这种话糊弄我。马车之所以缓慢绕行,就是为了吸引追兵的注意。你说它不显眼?它才是明摆着的靶子。万一对方真的来意不善,你们遭遇伏击如何摆脱?”
 




    “你带着我,反而会拖慢速度。” 顾长渊皱眉,“秦叔的骑术虽一般,但万一事态不妙,护我足矣……”
 




    陆棠冷冷地打断他:“秦叔的骑术一般,所以我亲自带你。”
 




    “陆棠——”
 




    “你自己知道。” 陆棠转头看他,声音平静而沉稳,“你父亲如今对大齐举足轻重,在这场追击里,对方但凡是有点脑子,就绝不会轻易放你走。”
 




    顾长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知道陆棠说得对,可他更清楚自己面对的窘境。良久,他终于缓缓垂眸,声音低到近乎听不清:“……好。秦叔,先替我更衣。”
 




    “行。” 陆棠当即接话,转头朝身后道, “就地休整一盏茶的工夫,准备完毕即刻出发。”
 




    马车内光线幽暗,秦叔察觉到他呼吸不稳,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了几分,声音也压得极低:“少主,稍忍一忍,我绑紧些。待会儿颠得厉害,能稳些。”
 




    顾长渊垂下眼睫,嗓音低哑:“绑紧。”
 




    秦叔轻轻应了一声,俯身为他拢好中衣,再一层层将加厚的棉布裹上他的腰腹,从脊下环过,绕至胯侧,用布带牢牢束紧——缜密稳妥,一点点封住所有可能失守之处。
 




    布带一点点束紧,顾长渊眉心微动,却始终没有出声。
 




    “这样……不会露出来吧?” 他忽地开口,嗓音低沉,透着一丝隐秘的忐忑。
 




    秦叔手下动作微顿,语气却仍沉稳:“不会,衣服遮得住,少主放心。”
 




    他点点头,似是应了,没再言语。
 




    他放心了吗?
 




    不,他没有。
 




    可他别无选择。
 




    更衣完毕,秦叔推着顾长渊来到陆棠的马旁,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左臂,另一只手从他背后绕过,稳稳托住他的腰侧将他扶起。
 




    顾长渊在南境病了一场,至今体力尚未恢复,身体一动就失衡得厉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秦叔身上。秦叔调整角度,尽力稳住他:“少主,忍一忍。”
 




    顾长渊皱了皱眉,嘴唇微微泛白,低声道:“继续。”
 




    在众人的帮助下,顾长渊被抬上马背,左腿终于搭上马镫,秦叔在另一侧扶着他的右腿,帮他尽量坐稳,只是那条失去掌控的肢体还是像一根藤蔓无力的垂落着,脚踝也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帮不上半点忙。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扣住马镫,左腿努力支撑,身体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向□□斜,摇摇欲坠。
 




    而这还并非他最深的隐忧。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从他受伤后,膀胱控制力便大不如前。经过漫长的训练,平日他是能勉力维持的,可如今要长途骑马——这一路的震颤与冲击,也许会彻底压垮他的控制力。
 




    他害怕。他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他怕听见任何一点异常的水声。布层已经裹得极紧,藏得极深,可他依旧觉得浑身冰冷,指节泛白,他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的路程。
 




    就在他几乎坐不住时,陆棠翻身上马,在他身前稳稳坐定,旋即探身回手,将他的双臂一一环上她的肩背,引导他贴紧她的后背。
 




    “绑上。” 她语气简短坚定。
 




    秦叔应声而动,立刻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布,从两人腰际绕过,一圈又一圈,层层束紧,将顾长渊和她牢牢固定在一起,连着双腿也一并包裹在其中。
 




    “腿。” 陆棠皱眉,语气微沉,“右腿再绑紧一点。”
 




    “嗯。” 秦叔小心翼翼地将顾长渊的右腿用绑带固定在陆棠腿上,连同他的脚也一并系稳,确保他在接下来的急行军中不会因晃动受伤。
 




    至此,顾长渊才勉强“坐稳”。
 




    可即便如此,他的姿态仍然十分僵硬,半边身体也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是面色苍白地忍耐着一切。
 




    陆棠感受到了他僵硬的脊背,眉眼微敛,低声道:“放松,信我。”
 




    顾长渊轻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让身体在她的脊背与束带之间稍稍软下来,将自己交托出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靠别人绑着才能骑马,更不曾想过,自己竟会需要靠用一层层包裹的软布来维持最后的尊严。可眼下,一切尊严都必须让位于生存。
 




    马蹄微动,风声已至耳畔。
 




    “出发。” 陆棠沉声道。
 




    随着一声令下,众人策马疾驰。
 




    马蹄踏碎尘土带起一地风沙,风声呼啸,衣袂翻飞。尘浪随烈日升腾,映得天色愈发沉沉,天地仿佛只余这一行疾奔的影子,撕裂风沙,直往远方而去。
 




    顾长渊被牢牢束在陆棠身后,随着马身起伏,只觉得自己像是风暴中的一叶扁舟,任由狂风大浪肆意席卷。
 




    可,感知也并不全然是被痛苦填满的。
 




    他的下颌就靠在陆棠肩膀上。他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身前那人的存在——她肩膀的线条干脆利落,腰背紧实而有力;她的体温透过两人贴合的胸腹传过来,带着干燥的温热,混着隐隐草木香气。那气息并不张扬,却真实地包裹住他,如同在风中撑起一方安稳的角落。
 




    陆棠的呼吸就在他耳侧,沉稳、绵长、不疾不徐。他甚至可以凭那微弱的节奏判断她下一步的决断与方向,仿佛他们已经如此并肩千百次。
 




    他已许久未曾骑马。
 




    如今这副姿态甚至称不上真正的“骑”,不过是被人紧紧捆在背上,跟随她前行。可从马蹄落地的那一瞬起,那股熟悉的震颤仍从脊背一直传至心口,透骨而入。将他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某些记忆一寸寸敲醒。
 




    他记得曾经自己如何纵马疆场,风在耳边嘶鸣,战旗猎猎,天地辽阔,心中只有无边的旷野和脚下的大地。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将自己交托出去了。
 




    他的手指轻轻收紧,又慢慢放开,任自己靠在陆棠的肩背之间。马背的起伏被震得骨节生疼,风刮过脸颊,汗水浸湿鬓角,他闭上眼,不再挣扎,也不再抗拒。
 




    就这样,在呼啸的风中,他跟着她,向前,一路向前。
 




    ——无论如何,他也只能向前。
 




    第33章 修整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
 




    等到夕阳沉落, 天色晦暗,一行人终于在蜿蜒山道的尽头缓缓停下马来。
 




    陆棠翻身下马,长舒了一口气, 正要回头查看顾长渊的状况,余光便瞥见他左手死死抠住马鞍,整个人微微晃了一下, 下一瞬, 猛地偏过头,伏倒在马背上, 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胃里的东西很快就吐空了,呕吐物里开始带出苦涩的胆汁。顾长渊只觉得喉间干涩灼痛, 可身体仍止不住地痉挛,一次次地干呕, 像是要把胸腔里残存的气力都呕尽。
 




    陆棠微微一愣,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和眼底隐忍的痛楚,原本挂在唇边的打趣话没来得及出口,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快步上前, 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那副瘦削的肩背因长时间的紧绷僵硬的像一块铁板。“顾长渊?” 她语气一轻, 低声唤道。
 




    顾长渊低低喘息着, 连抬头都显得艰难:“……让秦叔来。”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破碎,低的几不可闻。
 




    陆棠眸色微敛, 盯着他看了一瞬,终究没有再勉强,退开身去朝一旁的秦叔招了招手。
 




    轮椅没办法带在马背上。秦叔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顾长渊, 帮他清理嘴角的秽物,然后一手揽住他肩膀,一手探过膝弯,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心地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被抱起的一瞬间,顾长渊的眉心皱了皱,下意识地想配合调整姿势,可终究没有成功。他只能一只手死死扣在秦叔肩头,指节泛白,额上的汗水更重了些。
 




    秦叔很快将顾长渊安顿在行军帐中。帐内燃着一盏油灯,火苗摇曳,昏黄的光影映照在顾长渊单薄的身形上,将他整个人勾勒得像是被风沙打磨后的沉默剪影。
 




    秦叔俯身小心翼翼地替他解下外袍,又用帕子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只是当指尖触及他腰侧时,触感骤然一变传来一片微凉的潮意。:“少主……” 他低头查看。
 




    顾长渊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后缓缓偏过头,闭着眼,嗓音低哑而沉闷:“……检查一下,没漏出来吧?” 声音轻得像是掺着风,,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克制。
 




    秦叔轻手轻脚地解开缠在他腰腹间的布巾。果然,最里层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心头微微一紧,但面上仍是如常,只是尽量平缓地开口:“还好,没有透出来。”
 




    顾长渊却没能因此松口气,他闭着眼,指尖微微蜷缩着,僵硬地扣在薄被上,连呼吸都似乎压抑到了极致。“换了吧。”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秦叔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取来干净的布巾与内衫,低头替他更换下身上的包裹与贴身衣物。整个过程里,顾长渊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睁眼,只眉心轻皱,眼睫微颤,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直到秦叔替他换好衣物,将被角重新掖好,转身出门时,他才终于重新微微睁眼,嗓音低哑:“把帐门敞着吧。”
 




    秦叔微微一愣。
 




    “……透透气。” 顾长渊将脸藏进枕边的阴影里,语气淡淡的:“我不想帐里有味道。”
 




    陆棠来时便看见帐篷的门帘半掀着,微风带着夜色拂入帘内,吹得火光轻颤。
 




    顾长渊已经收拾妥当,半倚在叠起的行囊上,身上盖着薄被,姿态如常,沉静清冷,只有眼底压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听见动静,第一时间抬眸望过来——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却隐隐透着一种近乎警觉的紧张。陆棠察觉到他的注视,也回望了他一眼,谁知顾长渊却在那一瞬移开了目光,像是有什么情绪,被他悄然藏进了眼底。
 




    “好点了?”
 




    “嗯。” 他答,嗓音沙哑,却依旧平稳。
 




    陆棠心里虽然略觉古怪,却也没有多问,径直走到他榻边席地坐下,神色一收,开门见山:“你觉得,是谁在追我们?”
 




    顾长渊的手指轻敲着膝盖,像是在慢慢理出一条线来,片刻,低声开口:“李肃。”
 




    陆棠微微皱眉:“你确定?”
 




    “行踪暴露得太快。” 他声音低缓,语调却沉稳,一点一点梳理着所有线索:“出动的只是小股精锐,人数不多,目的明确却又不愿声张。这种试探性出手,南境能做到的势力不多,而在我们离开许镇后立刻动手的……也只有李肃。”
 




    “你是说——”
 




    “我们与赵颂的接触、与许镇的谈话……必有至少其一,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顾长渊嗓音微哑,却冷静至极,“他现在出手,不宣战,不招揽,直接动手。这说明两件事—— 一,他并不在意名义上是否师出有名;二,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不及久待了。”
 




    他微顿了顿,抬起眼,眼神愈发深沉:“你记得许镇怎么评价他吗?暴戾、强势,不容违逆。这一次,他的反应已然说明一切。”
 




    陆棠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打算给我们任何选择。”
 




    顾长渊点头,目光沉敛:“他大概不想谈,也不想等,只想我们死。”
 




    这一句话落下,帐中气氛陡然沉了几分。
 




    陆棠沉默片刻,抬眸道:“看来现下只能快马加鞭,尽快离开南境。”
 




    “不错。” 顾长渊微微颔首,嗓音微哑。
 




    陆棠起身时扫了他一眼,见他唇色仍旧泛白,心中一动,抿了抿唇角: “那你歇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等她端着饭食回来时,帐篷内的油灯仍亮着,榻上的人却已经沉沉睡去了。
 




    顾长渊依旧斜倚在行囊上,右手垂落在床沿边,指尖微蜷,唇色泛白,眉心在未散的疲惫里轻轻蹙着,整个人仿佛被疲惫揉皱,然后终于沉进了一场深眠。
 




    他睡得很沉,连她走近,都没有丝毫察觉。
 




    陆棠本是想唤醒他吃点东西的,脚步却在榻前顿住了。她放下饭食,在他床榻旁站了片刻,望着眼前熟悉的人。风声低回,火光在他脸上晃动,勾出一层清瘦轮廓。
 




    她终究没有忍心。
 




    陆棠低下身,轻手轻脚地取走他背后的行囊,帮他躺得更舒展些,又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人往,唯独这里,一片静谧。
 




    第34章 雨战 “……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
 




    狂风怒号, 黑云翻滚,浓墨般的乌云低垂,沉沉的压在天幕上。伴着隆隆的雷声, 闪电如狰狞的獠牙撕裂长空,照亮山道尽头早已布下的杀局。山道泥泞,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滴砸在铠甲与刀锋上, 迸溅起细碎的水花,雨水激荡起草木与泥土的腥气, 其中又隐约夹杂着一股愈发浓烈的腥甜——那是杀戮的味道。
 




    “有埋伏!” 亲卫厉声惊喝,话音未落, 一轮箭雨便破空而至!
 




    十里长山众人应声将火把全部熄灭。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一支支利箭穿透雨幕直袭而来, 陆棠利落拔刀,寒光一闪斜挑而上,“锵”地一声劈飞袭来的箭矢。
 




    几乎是同一瞬间,四面八方皆有伏兵杀至。黑影如潮, 借着雷光与暴雨,由密林卷入山道。刀剑如蛇,银光翻舞, 雨夜间闪烁的冷芒如鬼影索命, 封死四方去路。
 




    亲卫迅速列阵, 长刀出鞘,迎敌冲杀, 刀锋交错之间火星四溅,雨水与热血交融,一同抛洒进脚下的泥泞之中。
 




    陆棠紧勒缰绳, 单臂箍住身前的顾长渊,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披风下。顾长渊虚弱地倚在她怀里,唯一能动的左手牢牢攥着她的衣襟。他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挥刀带起的肌肉震颤,也听得到她刀锋斩入血肉带起的那令人牙酸的钝响,凌厉、果断、毫不迟疑。
 




    雨顺着陆棠的额角流下,浸透衣襟,长刀寒光在黑暗中折出刺眼的弧线。她一声厉喝,刀锋一转,横斩而出,寒芒如电,直劈来人。对方连人带甲被拦腰斩断,鲜血喷涌,染红了她的半边身子,也在暴雨中翻卷出灼人的热浪。战马嘶鸣一声,高扬铁蹄,踏血而起。陆棠猛然收缰,强行稳住身形,但未及喘息,侧后方又有长□□来——顾长渊不能受伤!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收刀回身,手臂一扣,将顾长渊更紧地锁进怀中,整个上身斜斜横转,生生避开致命一击!
 




    “嗤——” 枪尖贴着肩膀擦过,布料裂开,皮肉被利刃撕开一道血口,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顺着她的臂膀蜿蜒而下。陆棠闷哼一声,脸色微白,却没有丝毫停顿,长刀顺势旋出,挟风带雨,猛劈而下!那敌军未及抽身,便被这一刀正中肩颈,整个人连同长枪倒飞出去,砸入雨水淤泥中!
 




    “冲,冲出去!” 她在风雨中嘶吼着,为队伍指明方向。与此同时,陆棠再度挥刀,狠狠剁入敌人胸膛,刃入寸深,翻手拔出时,热血溅上她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滚烫。亲卫们呼应着她的刀势而动,聚集起来死死护住她左右,一人倒下,后方立刻补位,刀盾齐举,跟着她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血路!
 




    陆棠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骑当先,长刀翻卷如龙,一刀卷断长枪,一刀旋斩马首,仿若破风的利箭,划开重重围杀!顾长渊被牢牢护在她怀里,随她一跃、再跃,穿越层层杀机,在电闪雷鸣中,突围而出!
 




    等到陆棠终于杀出重围,带着残存的队伍冲上山道时,回头一看,却猛然发现秦叔不见了。
 




    她略一犹疑,下一瞬,却已被顾长渊一把扯住。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死死攥住她的袖口,整个人几乎吊在她怀中,眼神却冷静到可怕:“不能回去。” 嗓音低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陆棠低头看他,顾长渊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他苍白的脸上,脖颈微仰,唇色泛白,呼吸极浅。左手颤抖着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几乎嵌入布料,右手却虚搭在她的腰侧,指尖冰凉,连微微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他盯着她,眼底是一种极深极沉的情绪,近乎哀绝,却不容动摇。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在逼自己做决断 ––他们不能回头,秦叔…已经断后了。
 




    “走!!” 顾长渊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陆棠猛地闭眼,牙关紧咬,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转身,带着队伍迅速撤离。
 




    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漆黑。他们没有时间悼念,也没有时间悲伤。
 




    风雨裹挟着血腥气,从身后追卷而来。不知奔逃了多久,他们终于伤痕累累的冲出密林,跌入群山之间一处隐秘的山洞之中。一夜鏖战与奔袭,人和马都到了体力的极限。陆棠一行人不得不暂且避入洞中稍作休整。
 




    这一战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亲卫折损数员,队伍被冲散,对顾长渊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秦叔不仅仅是亲卫。自他来到十里长山起,秦叔就是他的“手”,是他的“腿”——他抱他上下马,扶他起身坐稳,给他理衣服系披风,照料他的一切行动。这段没有轮椅的旅程里,他几乎是秦叔背着抱着走过来的。这些日常而琐碎的关照于顾长渊而言,像是赖以生存的空气。
 




    现在,他的空气不见了。
 




    外头的风雨仍在密林间呼啸,偶有未散的喊杀隐隐传来,而洞内,一片死寂。
 




    顾长渊自始至终没有再问一句,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只是靠着陆棠坐在马背上,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冷铁。陆棠伸手去引他握住马鞍边缘稳住自己,迅速翻身下马。可她才刚转身去扶他,眼前人便忽然一倾,而后整个身体猛地栽倒下去。
 




    “顾长渊!” 陆棠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却指尖冰凉,力气轻得几乎无从察觉。众人赶忙上前,合力将他从马背上扶下,安置在洞内一处稍干的石壁旁。
 




    陆棠大致处理好伤口返回时,远远便看见他仍旧停留在原地,一动未动。顾长渊背抵着潮湿的岩壁坐在阴影里,右腿僵直地瘫在地上,靴尖无力地垂着,雨水顺着裤管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滩湿痕。那只失去知觉的右手自袖中滑落出来,僵硬瘦削,指节被雨水泡得泛白。他下颌紧绷,唇角抿得死死的,整个人像是一具被时间冻住会随时崩塌的雕像。
 




    只是问题终究要解决。于是陆棠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他,低声开口:“顾长渊,我给你换身干净衣服吧。”
 




    闻言,顾长渊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像是被什么骤然击中了:“……什么?” 他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却带着细微颤抖。
 




    “你现在没办法一个人行动,需要近身照顾,秦叔不在了。” 陆棠耐心的又解释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我帮你。”
 




    “不行。” 顾长渊声音骤冷,断然否决,左手死死攥住湿透的衣摆,眼底不知名的情绪层层翻涌着,宛如洞外疾风骤雨中的山林。
 




    陆棠眉头微蹙:“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