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陌青青青
30-40(第2页)
可眼前人忽然低低笑了,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藏不住的痛意与自嘲:“别这样……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 ——当成婢仆?当成随侍?当成……一个替他更换衣物、处理失禁的看护吗?
不。他做不到。
顾长渊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膛一涨一落,额角青筋鼓起,像是在竭力压制某些翻涌而出的情绪。
陆棠怔了怔,眼神随之一沉:“顾长渊,你知道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可他这次却异常执拗,抬起头眼睛赤红的看着她,声音低哑,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来:“我不能接受。”
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感情,他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交织成了激烈的抗拒。他可以接受被秦叔抱上马,可以接受在所有亲卫面前展露狼狈,但唯独不能接受——她的手是用来握刀的,他不能接受让她来照顾一个废人。
陆棠看着眼前人,目光沉静如夜。她知道此刻再逼迫他,恐怕只会让顾长渊的情绪更崩溃。四目相对,对峙片刻,她终于妥协了。陆棠避过视线,缓缓起身,语气冷硬:“行,那换人。”
说罢,她转身朝队伍中一抬下巴,不远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快步跑来,站得笔直。
他叫阿成,是她亲卫的弟弟,自幼在寨中长大,最为忠诚,嘴也紧,是个颇为可靠的少年人。
“从今往后,你来照顾顾先生的起居。” 陆棠沉声道。
阿成受宠若惊,立刻抱拳应道:“是!属下谨记。”
顾长渊看着眼前这个尚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晦涩的情绪,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35章 阿成 虐顾长渊,虐身,很虐,慎点……
阿成的心思是好的, 他也确实尽了全力去照顾顾长渊,可终究是尚且年少,未经世事。笨拙的手法、紧张的力度、毫无章法的动作, 让顾长渊的生活质量几乎是直线下降。
那晚夜雨初歇,阿成抱着顾长渊进了帐篷,吃力地俯身将他放到铺好的铺盖上, 手忙脚乱地帮他解下湿透的外袍。可是等到他好一番折腾脱下衣服, 终于看到顾长渊的身体时,整个人愣住了。
夜色下, 火光映入帐中,照见一具不再对称的躯体。他的右肩像是被什么削去了一块, 突兀的塌陷下去,皮肤苍白紧绷, 右臂细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手掌虚虚垂在榻边,掌根僵直、指尖却怪异的半卷着,像一根风干的藤枝。视线再往下, 他的右腿也比左腿瘦了一大圈,肌肉消退,膝盖外翻, 一脱下靴子, 脚掌便立刻软垂下去。身上星星点点的旧伤疤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 青一块紫一块,斑驳触目。
不过最让阿成惊讶的, 还是他腰腹处层层缠绕的布料。
目光触及此处时,少年动作一滞,脸上现出一抹慌乱。他张了张口,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神游移间,甚至不敢再直视顾长渊的眼睛。
顾长渊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睫毛轻垂,沉默了一瞬,嗓音低哑地开口:“我不介意你问。”
阿成闻言猛得抬头,神色窘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觉得尴尬。”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阿成被噎住,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
“我右侧偏瘫,右手完全不能动,右腿状态好的时候是有点力气,但这段时间状态差,几乎也没什么用了。” 顾长渊盯着眼前的岩壁,语调平稳,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能感知排泄,只是控制得不太稳。平日还好,其实不需要这样,只是这几日来骑马太颠簸了,我怕出丑,只能这样包着。” 火光在他脸侧微颤,映得那张苍白的脸线条分明。
阿成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后,才僵硬地点点头,嗓音低低的:“……我明白了。”
“帮我清理一下,然后换上干净的。”
阿成手指一抖,眼睛睁大:“我、我来?”
“不然呢?” 顾长渊微微侧过头,语气仍是那样平静的近乎冷淡,“秦叔已经不在了。”
这话让帐篷内的气氛微微一僵。
阿成的神色终于渐渐郑重起来,低声应了,慢慢蹲下身,按照顾长渊的指示,一点点拆开裹在他腰腹间的湿布。手法稚嫩、动作生疏。
顾长渊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指尖缓缓收紧,却终究只是低低道:“动作轻一点。”
“啊,是,抱歉……” 阿成耳根通红,连忙放缓动作。
阿城心中兵荒马乱,手上便愈发笨拙起来,动作间隙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顾长渊的神色,生怕自己再弄疼了他。一番折腾,终于帮他换上干净的包布时,额上已经满是汗水。
他微喘了口气,扶着顾长渊坐起来,又转身去拿替换的里衣,手随着动作一松——
“砰——”顾长渊猛地向右倒下,整个人毫无预兆地隔着薄薄一层铺盖摔在了地上。这几日连日奔波,颠簸之中顾长渊只觉得头晕目眩吃不下什么,原就体力透支,此刻身侧又没有可供左手借力的支撑,一旦重心偏移,根本无从反应。
“顾先生!” 阿成脸色瞬间煞白,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还好吗?”
顾长渊额角冷汗涔涔,缓了片刻才慢慢睁眼,目光失焦地盯着帐篷顶,许久,才哑声开口:“……扶我起来。”
阿成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将包裹叠好垫在他身下扶他靠坐在榻边,嘴里连声道歉,脸上早已满是懊悔和惊惧。
“以后别松手。” 顾长渊声音极轻。
阿成猛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等到了后半夜,营地里篝火摇曳,一片安静,四周只余守夜人偶尔低声交谈,和风掠过林梢,将帐篷吹得微微作响。
顾长渊却在一阵闷重的刺痛中醒来了。
他右侧的身体几乎无知觉,左侧却因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而酸麻不堪。整个人像是被一整块冷铁压着,肩背亦仿佛凝着一层沉重的硬壳,连指节都胀得发硬。他尝试用左手撑住榻沿,借力翻个身,右半身却像一块腐朽的枯木,死死地拖住他。顾长渊咬了咬牙,又试着用左腿蹬着床面,想带动整个身体翻过去,然而右膝僵直地扣在床上,像一根无法弯折的木棍,让他难以动作。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再次发力。可身子刚抬起一半,力道便忽然失衡,整个人猛地往右侧一倾。那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坠落感从脊椎深处袭来,令他顿时冷汗涔涔,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有呻吟出声。
——他需要帮助。
顾长渊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几下,才终于缓缓开口:“阿成。” 。
没有回应。
他又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轻声唤了一句:“阿成。”
依旧没有动静。
他勾头去看,帐篷另一侧,模糊的火光将那个蜷缩的少年身影照得模糊不清。阿成睡得极沉,呼吸平稳,眉眼间是少年特有的稚气与安稳。
——还是个孩子。
顾长渊定定看了片刻,终是垂下眼帘,缓缓将抓紧的手指一点点松开,重新仰身躺下。
帐顶昏暗,夜风微凉,吹动篷壁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右侧的身体依旧迟钝麻木,连周遭的寒意都显得模糊且迟缓;左侧腰背处的酸涩却如潮水般一阵紧过一阵,从肩胛骨下一直延伸到脊心,宛如一条缓缓勒紧的锁链禁锢住他的身躯。
顾长渊睁着眼,在这酸痛和疲惫交织的夜里静静躺着,等天亮,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终于被疲倦一寸寸淹没,昏沉得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顾长渊请阿成抱他到林子里解决生理需求。
阿成一手搀着顾长渊的腋下,另一手稳住他的腰,步步小心地往林子里走。好不容易挪到一处僻静的树下,阿成轻声道:“顾先生,就在这儿吧。”
顾长渊点了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一向克制,可这件事——他的身体不能独立蹲下,解开衣物也需人协助,之后还得由人收拾干净、扶他起身,他实在做不到不尴尬。
阿成小心地半蹲下去,刚解开他腰间的扣结,裤带便在顾长渊膝上顿了一下,扯动了本就不稳的重心。
“阿成,慢……”
“啊?是!” 阿成紧张应声,却不知是该去扶人还是去处理手上烦人的衣带,手忙脚乱中手一滑,顾长渊便猛然前倾,膝盖重重磕在泥上,右腿不自然的摊开,狼狈地倒在地上。风卷落叶,四周无人应声,一片死寂。
“顾、顾先生!” 阿成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顾长渊的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想要起身,可能动的只有半边身体,他的指尖在这无望的挣扎里不自觉得缓缓收紧,嘴唇微微泛白。
“别动!我扶您起来!” 阿成扑上前去,慌乱地去拉他的右臂,力道方向却全不对。他手劲不够,动作又乱,拽着顾长渊的肩膀试图拉他起身,结果才撑起半个身子,又眼看着顾长渊朝侧边倒去!
阿成彻底慌了,手足无措:“我、我去叫人……”
“站住。” 顾长渊终于攒足力气,低声开口,语气冷静得令人心惊。
阿成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顾长渊喘息微乱,左手抠进泥里,嗓音却平稳:“别叫人,我教你。”
阿成心中的羞愧、紧张交织在一起,脸涨的一片通红,连忙点头称是。
“先把我的右手扶到你肩上,不要急,注意角度。”
阿成小心地照做,扶着那只瘦削僵硬的右手搭到自己肩上。
“很好。接下来,左手从我腋下穿过去,另一只手托住我腰——对,托腰,别去拽肩膀,肩膀那里没有支撑力。”
阿成深吸了一口气,依言调整动作,尽力稳住重心。
“等下我数三二一,数到一,我们一起用力。明白吗?”
“好!” 阿成额上渗出汗珠,手心湿滑,眼神却变得坚定。
“三……二……一。” 顾长渊一声令下,阿成咬牙发力,终于将他半抱半拖地扶坐起来。顾长渊咬着牙,靠在树干上缓缓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却没有再说一个“痛”字。
“顾先生……好了……” 阿成整个人累的直喘气,声音也有些发颤。
顾长渊缓了片刻闭了闭眼,低声道:“不错,下次不用叫人了。”
阿成呆呆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憋出一句:“顾先生,你……你一点都不慌的吗?”
眼前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微哑:“慌有什么用?”
阿成看着他——狼狈、失力、泥污沾身,神色却仍旧冷静至极,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郑重道:“我会学的,以后不会再让您摔了。”
顾长渊侧眸看了他一眼,终究只是轻轻点头:“嗯。”
是夜,林风凛冽。顾长渊坐在火堆一侧,左手死死扣着膝盖,指节泛白,掌心微微发凉。右腿像是一截枯木垂在地上,雨水浸透了裤脚,顺着靴沿缓缓渗入,让那一片肌肤更显冰冷麻木。他知道,它正在退化。肌肉在流失,力量在剥离,连知觉在被一点点抽离,他对身体的掌控,正在被什么无声地剥夺。
身旁的少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顾先生……我扶您休息吧?”
“……再等等。”
阿成咬了咬牙,语气更轻了一分:“可是寨主说了,让您早点休息……”
火堆中一块湿柴“啪”地炸开一朵细碎的火花,落在潮湿的泥土上,转瞬熄灭。
顾长渊闭着眼,指尖揉了揉眉心,不知怎么的,嘴角却勾起一点笑来: “等她来了。” 他嗓音低哑,却清晰, “她来了,你再让我休息。”
阿成怔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已到极限的人:脸色青白,眉心紧蹙,肩膀微微颤着,却依旧端坐不动,脊背挺得笔直。他正拎着一口气,死死吊着自己不倒。
阿成不明白,都已经这个样子了,顾先生为什么还要强撑着?
顾长渊自己却知道。他不能让陆棠看到,他是真的一点一点地在退化下去。
一旦陆棠察觉,她一定会再次试图接手他的一切。
可他不能允许她这么做。不能让她来背负他的狼狈,不能让她被迫成为他的支撑。
他不能让她成为他的保姆。
——不能。
第36章 你是? 他看清了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
一连数日奔袭, 干涸的汗渍与尘沙一同嵌在衣袍的褶皱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沉闷的马蹄声。整支队伍沉默的奔驰着,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前方, 不敢分神。
这一路上一行人与追兵几度遭遇几次摆脱,而今之计必须尽快抵达霁川。唯有彻底脱离李肃的势力,他们才能短暂喘息。
陆棠手中紧握着缰绳, 余光时不时扫向身前的顾长渊。这几日,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一向平和的面容如今仿佛是被风霜洗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青白一片,消瘦的左手虚搭在她的前臂上, 勉力维持着平衡。
他未曾开口,可她知道, 他已然到了极限。
直到霁川城从夜色中逐渐显现,直到他们的马蹄终于踏过城门,顾长渊的左手突然跌落,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 朝一侧软倒下去。
陆棠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将他整个扣进自己怀里:“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低头看他, 怀中的人轻得像是一捧风, 骨骼嶙峋, 呼吸浅弱,冷汗自鬓角渗出, 濡湿了她的衣襟。他的左手在昏迷里依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直到最后一刻依旧在想紧紧握住些什么。
可, 他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顾长渊,晕了过去。
如今每一分颠簸于顾长渊而言都是雪上加霜。水路比陆路平稳许多,于是在城中短暂休整后,陆棠果断决定改道水路,直接折返十里长山。顾长渊上船之后就起了高热,她将他安置于船舱之中,又请了一名大夫随行,以防途中再生变故。
江面寂静无声,舟行其上,唯见水光潋滟、山色沉远。
陆棠细细向众人交代了沿途的安排,听阿成来报顾长渊醒了,旋即赶往舱中。不过当她推门而入,目光落到榻上那个身影上的刹那,心却狠狠一缩。
客舱内,烛火轻摇,映出木壁上斑驳晃动的光影。顾长渊倚在榻上,身上已换过干净衣物,整个人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单薄的衣料下,右侧肩头的线条突兀的塌陷下去。靴子脱了一只,裸露在外的右脚踝肿胀明显,青紫斑驳。
他听见动静,缓缓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总是从容镇定锋芒暗敛的眼睛,此刻却不知为何空洞茫然,宛如一潭死水。他静静地望着舱门的方向,眼里没有她。
陆棠心跳微滞,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走到顾长渊面前,蹲下身,声音低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醒了?”
眼前人没有立即回应,只怔怔望着她,眉头轻蹙,眼神迷离。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长渊。那空白而防备的目光,像是将她隔在了一处他不知何时筑起的远岸。陆棠觉得自己的后背在这样的注视中渐渐僵硬起来。
他又看了她片刻,眼里的茫然不见退散,反而又隐隐生出疑惑与警惕:“……你是?”
陆棠一瞬间只觉冰凌入骨,在浑身蔓延开令人窒息的寒意。她指尖微颤,脸上却未现一丝波澜,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你仔细看看呢?”
顾长渊盯着她,喉结轻轻滚动,目光涣散地在她脸上游移,像是在尝试从记忆的废墟里翻捡出某块残片,可越是努力,眉眼就越痛苦。冷汗自额角沁出,他低声喃喃:“这里……是哪儿?”
陆棠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缓声答道:“是船上。你受伤了,我们在水路上。”
顾长渊低下头,他的左手微微颤抖着搭在榻缘,右侧却毫无知觉,连带着整条右腿也软垂着动也不动。他隐隐察觉自己的状态出了问题,可任凭如何努力,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混沌。
挣扎片刻,他的意识再次逐渐涣散开去。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倏然将他从深渊拉回:“顾长渊。”
他猛然一震,眼神微颤,仿佛是从梦魇中惊醒,恍惚之间,他终于看清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极深的脸,带着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清醒,是他时序世界中的锚点。他低头,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下意识的就握住了她的手。
顾长渊指尖微滞,片刻后,缓缓松开,嗓音低哑:“……我刚才……”
陆棠淡淡道:“没事,你烧糊涂了。”
顾长渊静了片刻,似是渐渐沉默的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追问。
陆棠转身,从一旁取来备好的药递到他面前,语气不容拒绝:“喝了。”
顾长渊接过药碗,没有犹豫,一口饮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几分熟悉的灼烧感,唤醒了一丝清明。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沉沉地盯着碗底,眼神晦暗不明。
待他重新沉沉睡去,大夫被请进了船舱。
烛火幽幽跳动,映在老大夫布满皱纹的面容上,将他眉眼间的凝重照得愈发深沉。唯有江水拍打舷侧的低响悠悠回荡,似一声声不肯散去的叹息。
陆棠站在桌旁,目光微敛,语气沉稳:“他伤得重吗?”
大夫拂袖入座,一声轻叹,摇头道:“岂止伤重,此番舟车劳顿,已危及根本。”
“公子右侧旧患未愈,本就筋脉痿弱、肌肉无力、关节松脱,难以自稳。此次奔袭日夜不停,右肩屡遭牵扯,终致脱臼;右踝亦有重伤,筋骨俱损。如此体况,已是积弱之中复添新伤,若调养不周,恐致肢废形歪,难复常态,成长久之患。”谈及顾长渊的具体状况,他眉头深锁,语气沉重,言辞间是毫不掩饰忧虑。
陆棠眉心轻蹙:“除此之外呢?他今日不认得我。”
大夫的神色亦是更加凝重几分,斟酌片刻终于道出压在心头最深的一句:“这其中最险者,不在四肢,而在脑府。”
陆棠抬眼,瞳孔微缩,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脑?”
“是。” 大夫颔首,语气沉重:“昔岁之重创,恐已伤及脑府。近又疲乏过甚,旧患复作,致脑中血络壅滞,隐现瘀阻之象,恐已有微血渗漏。若再受震动劳扰,神思恐易紊乱,情志亦难自控。今夜之失识,正是此症方起之兆。”
“倘仍不加静养,待其积重难返,恐将……” 他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眉宇间亦带上了几分不忍。
舱中一片寂静。
陆棠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那人身上。他静静地躺着,神色安宁,眉目舒展,宛如风平浪静的一汪深水,只是越是安静,越显脆弱。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终于低低响起:“该如何处置?”
大夫拱手,正色道:“静养为先,十日之内,不可再奔波劳顿,须令气血调和,脉络回顺,方可缓解脑府之患。”
“……我知晓了。”陆棠垂眸不语,良久,才缓缓按住眉心。
大夫起身告辞,叮嘱再三:“此事非轻。今行水路,风波难测,舟中颠簸,尤须谨慎。凡其起卧周转之际,必当小心照拂,严防跌仆,不可有失。”言罢,躬身一礼,悄然退下,只留一室灯影沉沉。
大夫走后,陆棠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阿成进来帮顾长渊擦身,才猛然被惊醒似的,转身出了舱房。
夜色已浓,江风拂面而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水面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一路随船荡漾开去,铺入天地之间。
陆棠站在甲板上,心头一片寂然。
她忽然想起方才顾长渊眼中那片空茫。那种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如一把细细的针,扎在她心上,带起细细密密的难受,迫得她在这样的夜里,久违的记起,原来,茫茫天地间也会有只她一人的时候。
原来,她认识顾长渊已经这样久了。
第37章 秘密 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
然而不久之后, 事情又起了变化。
船行第三日,天光微亮,水道两岸的青山静静的沉在薄雾里。陆棠立于甲板之上, 远眺水势,只觉江面虽静,水下却似有暗流涌动, 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按照计划, 他们此时当循黄川水道一路北上,在下一座大城潼安靠岸, 请一位擅治脑疾的良医上船,为顾长渊详加诊治, 再择机转路而行。可如今船身竟微微侧偏,在汇入主航道后, 缓缓朝南行去。
她眯了眯眼,眸光一敛,冷冷地落在掌舵的船夫身上:“怎么回事,为何改道南下?”
船夫垂首, 似是早有准备,恭敬开口:“姑娘莫急,河中军杜将军闻听姑娘舟行至此, 特遣人相邀, 临水设宴, 愿与姑娘一叙。”
“相邀?” 陆棠轻轻一笑,眸中却无半分暖意, 语调依旧轻缓,只是带上了隐隐的锋芒: “是‘相邀’,还是‘请’?”
船夫神色微滞, 喉结滚了滚,头垂得更低,讷讷道:“将军素来敬重十里长山,绝无他意。”
“敬重……” 陆棠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渐冷。
她当然知道杜长风——河中军统帅,水军出身,后夺得淮河一线的水路要道,挟天险控粮脉,截断四方军需,所掌水师善伏击、通水性,极难缠斗。如今江淮上下,几乎无船不受其辖。能在群雄割据中自成一军,此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只是她原以为此行至此已算是尘埃落定,怎料又横生出这样的“巧合”——恰逢李肃穷追不舍、她被迫改道水行,恰逢顾长渊重伤未愈、再不起折腾,恰逢他们身在舟中人少势微,远离十里长山的接应范围。而那杜长风,便恰好在这千般因由之下,提前布局,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引上一艘他准备好的船。
陆棠垂眸,掌心微凉,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当场发作。
此时此地,她舟行半途,已无回头之路,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只是顾长渊……
船行至下一个码头,甲板上忽然喧闹起来,一队陌生面孔的船工鱼贯而上,动作干脆利落,将十里长山众人尽数压往底仓。陆棠眉心微蹙,神色未变,抬步回到船舱,却迎面撞见几名壮汉正七手八脚地欲将顾长渊抬起,要将他也一并“请走”。
“放下。” 她声音不高,语调平静,语锋却如冰刃入鞘,倏然寒意逼人。
几人动作齐齐顿住,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身着青衫、腰束窄带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作势一礼,笑意和气:“陆寨主请放心,将军素来仰慕英雄,绝无恶意。”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恭敬:“只是此番设宴,本未备外客,因此寨主随行之人——”
“他不是随从。” 陆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沉静,语调一字一顿:“他是我夫君。”
管事一怔,神情微露讶异。
“你们要我走,可以。但他,必须得留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舱中气氛霎时一紧。
管事垂眸片刻,重新抬头时面上笑意未减,眼中却已多出一丝试探:“夫君?倒是从未听说陆寨主早有婚配。”
陆棠冷笑:“看来杜将军的人耳目虽多,消息却未必灵通。”
管事眼角微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陆棠抬手打断:“别兜圈子。”她目光锋利,“他身负重伤,右侧偏瘫,此番又因劳累奔波引发旧疾。若真被你们扔进底仓,怕是未及见到杜将军人影,他就先断了气。”
她缓步逼近,直直看进管事的眼底,语气仍旧淡淡,却字字掷地有声:“我不问你们此番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只是届时,我必亲手将他抬进杜长风面前,问问他,这便是河中军的‘敬重’?”
管事唇角的笑意终于僵住,片刻后微退半步,低声道:“夫人误会,将军绝无此意……既如此,便一并歇于客舱吧。”
陆棠微微颔首,却未就此罢手,反而再逼近一步,整个人蓄势待发,气势压人:“既称我一句夫人,总不至让我丈夫在你们的船上拖着伤命一点一点熬死,是不是?”
管事微微色变,额角已隐隐见汗,干笑道:“夫人这话……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 陆棠停下脚步,眼神冷静,“药不能断,大夫不能缺,照料更不可懈怠。药须每日准时送达,药材须为上品,大夫也须是个真正精通此道的。”
“若出了差池——” 她盯着他,语调蓦然一顿,半晌,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最好祈祷杜长风比你先出现在我面前。”
管事的脸色彻底变了,喉结滚动,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权衡与忌惮,终于低声应道:“……夫人放心,将军断不会怠慢贵人,医药之事,我这便安排。”
陆棠转身回舱,没有再看他一眼,指尖却在衣袖中轻轻发紧。
一路快步回到舱房里,陆棠心中其实并不如方才表现得那般沉着。前途未卜,四面受制,而她此刻,却已再无退路可走。
屋中只有顾长渊。他仍沉沉昏睡着,只是冷汗越出越多,一层层浸湿了枕席,微湿的鬓发贴在额侧,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轮廓衬得越发清晰。
她本可再向杜家开口,请人照应,却终究不放心将这样无法自主的顾长渊交到旁人手里。只是,在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里,陆棠披甲为将,拔刀为侠,策马冲阵、破敌制衡,却唯独没有做过寻常女子,没有做过照顾人的活计。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手照顾一个人。
陆棠在床前微微蹙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将所有杂念一一压下,伸手去掀被褥,却在下一瞬顿住了动作——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他一直藏着的秘密。
顾长渊半侧着身沉沉睡着,右腿松散地垂在床边,右手虚搭在胸口,手指微微蜷缩,呼吸低缓,眉宇间仍残留着未散的疲惫。只是他腰腹间却裹着层层叠叠的布料,双腿之间隐约浮现出异样的痕迹。
陆棠怔住,心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连呼吸都滞了滞。
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当她想要抱他、扶他时,顾长渊都强撑着不肯松口,也终于懂了,他那些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迟疑与抗拒背后藏着的无法言说的羞耻与隐痛。
陆棠缓缓闭上眼,指尖微颤。她不是未曾见过伤残之人,也不是不懂世事,可此刻,真正直面顾长渊的残缺,她才意识到,也许他经历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残忍。这世上有些苦难,是旁人如何想象也抵不过亲历一分的。
她静了片刻,没叫人,也没犹豫,只是起身出去,取了温热的净水,又找来自己的干净里衣,小心地裁成便于换洗的尺寸,叠得整整齐齐,再重新回到他身侧,在床榻边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以外这样近距离触碰一个男人的身体。
指尖搭上顾长渊腰侧的衣带时,陆棠的手指轻颤起来,心跳也莫名快了半拍,不过很快她又将一切情绪压下,像惯常迎敌那样强迫自己专注镇定,拧湿布巾,一寸寸擦拭下去。他太瘦了,指下的肌肤冰凉、干瘪,骨骼清晰可触,像是被岁月一点点蚕食了生机。却还是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干净,换上温软的衣物,末了替他掖好被角,将他胸前的褶皱轻轻抚平。一切收拾妥当,她的手指在他衣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幸好,他没有醒。陆棠悄悄的松了口气。
等到她又重新回到舱内时,顾长渊依旧没有醒。陆棠平日里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手上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如今身处险境,却难得的清闲下来。能做到努力都已经做完,如今局势多思无益。无事可做,她拉了把椅子,百无聊赖地在床边看顾长渊,等他醒来。
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他眉眼深邃,清俊无双,让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好好看他。即便在如此的病弱之态下,顾长渊的五官仍透着极致的冷峻与清朗,眉骨高挺,鼻梁秀直,薄唇微抿,连昏睡之时,都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只可惜那双温和却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眼下带着一丝淡淡的青色,诉说着这些日子积攒的疲惫。
他还会再醒过来吗?如果他醒着,会赞同她的决定吗?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心底某个角落像是倏地被什么悄然撬开了。
在这个寂静而私密的空间里,陆棠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好像只有顾长渊一直陪着她。无论是战场之中的刀剑交错,还是议事堂上的风云翻覆,他都在那里,在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他是她的引路人,亦是她的同路人,即便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仍是她最敬佩和信任的伙伴。
她望着他,心头不知怎的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情绪。
也许……做顾长渊的夫人,也不是件坏事。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陆棠自己都怔了怔。
她突然记起,那些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一次次替她舍生忘死,披荆斩棘,半步不退。他该不会……其实也早就喜欢她了吧?
陆棠怔怔地盯着眼前人,目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心绪起伏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也许久未曾合眼了,这屋里没有第二张床。她撑着头,缓缓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被褥上,鬼使神差地伸手掀开了一角。船舱不算大,榻也不算宽,可当她侧身躺下时,竟意外地合适。
她面对着他,蜷起膝盖,轻轻闭上眼,身体随着船舱微微摇晃着,耳边是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开去。她未曾触及他分毫,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夜,她竟似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睡得格外深沉。
第38章 失明 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
顾长渊终于从昏睡中醒转, 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他将感官缓缓铺展开来,尽力探知自身所处的这个空间, 身下是船身微微起伏的晃动,鼻息间萦绕着的是淡淡的药香和江水湿润的气息,耳边回荡着江水拍打船舷的沉闷回响, 一切都真实而清晰, 唯独——他什么都看不见。
是夜色太深,抑或是, 他尚未真正醒来?
顾长渊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只是右手如故, 毫无知觉,左手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被身上的被子封印着,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