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陌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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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昏了多久,此刻又身在何处?一切无从得知。这深重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困锁在一口密闭的井里,心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顾长渊别无选择的静静躺在这团浓墨似的黑暗里, 等待着某一盏灯火划破迷雾,将他从这无声的沉沦中唤醒。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顾长渊?” 是陆棠。她的声音很轻, 语调沉稳, 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杜家信守承诺, 他们请上船的是周边颇负盛名的杏林高手,尤擅调理中风偏瘫之症。几日施针服药下来, 顾长渊的高热已然渐渐退去,气息也一日日平稳,只是偶尔醒转时, 仍旧神智昏聩,辨不清人事。
 




    这几日,这样的场景陆棠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见他迟钝地睁眼,见他在短暂的遗忘里迷茫无措,又疲惫地重新昏睡过去。每一次,她都一遍又一遍唤他。
 




    这一次,她依然如此。在一片湿冷的江水气息中,陆棠抱着几乎微不可见的希望,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陆棠的声音不远,就在他身侧,
 




    顾长渊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竭力稳住思绪,深呼吸,再一次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暗。
 




    他心头猛地一沉。陆棠不会在黑暗中照料他,舱内不可能没有烛火……所以,这漆黑并非夜色所致,而是——他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他指尖微蜷,心绪翻涌,可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冷静。他本能地不想让陆棠察觉自己的异样,于是稍作停顿后,努力看向黑暗中声音的来处,稳住嗓音,缓缓开口:“阿成呢?让他过来。”
 




    陆棠语调微沉:“阿成被扣在底仓了。”
 




    顾长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薄唇微抿,片刻后,仍是平静问道:“这艘船,是谁的人?”
 




    陆棠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挑要紧的小声同他一一说了——讲船如何悄然改道南下,亲卫如何被尽数控制,她又是如何谎称二人是夫妻,威逼利诱杜家人为他延医问药……
 




    顾长渊眉眼沉敛如水,半晌,方缓缓道:“若只是单纯的结交,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是,这几日我也在想,杜长风若真有意与十里长山结盟,理应早早就有所动作,试探我的态度了。” 陆棠替他整理了一下肩侧微微滑落的被褥,沉着继续:“他过去与父亲并无往来,如今却如此突兀的介入,还表现的像是殷切相邀,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背后另有其人。”
 




    言语间,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我们且得在这里叨扰些时日了。”
 




    舱中一片静默,船外的水声被夜色拉得极长,绵延不绝。
 




    “不错,先观望。” 顾长渊亦是颔首,嗓音带着些许疲惫:“他们既然至今仍以礼待你,必然是有事相求,至少这几日不会轻举妄动。”
 




    陆棠微微挑眉,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嗯,本寨主也会罩着你的,夫君。”
 




    顾长渊想象着她扬眉带笑的模样,忍不住抿了抿嘴。
 




    只是休息片刻后,顾长渊不得不再次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带着不着痕迹的轻描淡写:“陆棠,有个小问题,你别担心。”
 




    陆棠心中微微一紧:“……怎么了?”
 




    黑暗中顾长渊顿了顿,声音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安抚的温和:“我好像,看不见了。”
 




    刹那间,船舱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陆棠瞳孔微缩,只觉得血液像是瞬间从四肢抽离,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却看到顾长渊微微偏着头,目光空茫淡漠地停滞在她刚刚出声的地方,毫无聚焦的迹象,陆棠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疼得她连呼吸都乱了。
 




    “……你说什么?” 她喉间干涩,勉力低低问出,仿佛生怕自己听错。
 




    顾长渊仍然镇定,语调平静地重复:“我看不到了。”
 




    她指尖微微发颤,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涌到喉头的情绪,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沉稳:“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醒来的时候。” 顾长渊道,“起初我以为是天色太暗,后来才发现……不对。”
 




    他语气冷静至极,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在反过来安抚她:“不过兴许只是暂时的。”
 




    陆棠却听得心头更紧。她顾不得再多说,猛地起身,衣角翻飞几乎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我去找大夫。”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出。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她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舱门被风一带,轻轻合上。黑暗重新笼罩下来,沉沉压在他周身。他缓缓收紧指尖,最终落在薄被之上,无声的蜷成一只拳。
 




    其实不止看不见了,他右半身无时无刻不在的酸麻不知为何也褪去了,只留一片空茫。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了深渊的边缘,往前一步,就是无尽的绝望和再也拾不起的尊严。
 




    然而,他不能慌,他更不能让陆棠慌。
 




    他只能冷静,他只能等。
 




    船身微晃,水声沉沉。他静静地坐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未知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所幸他并没有等太久,不多时,陆棠便引着大夫匆匆回到舱中。
 




    大夫稳稳坐于榻侧,袖口轻拢,指腹搭上顾长渊脉门,细细探查。指下脉象浮沉紊乱,气血亏虚,显见他高热方退,血气衰败,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已然到了极限。片刻后,他缓缓收手,取过案上的灯盏,移至顾长渊面前,沉声道:“顾先生,随光而动。”
 




    顾长渊听言缓缓抬眸,然而,眼前仍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静了静,没有立刻出声,仿佛还在反复确认自己的感知是否有误。大夫见状眉头微蹙,换了根银针,轻轻靠近他的眼角,试图唤醒本能反射——然而,依然毫无反应。
 




    烛火轻摇,映出顾长渊漆黑的瞳仁,清澈,却空茫,目光涣散,不聚焦于任何实物。
 




    大夫沉吟片刻,神色愈发凝重,复又移至顾长渊身侧,沿着经络自肩至掌缓缓按压。每按一处,便细细观察他的反应。然而一路探查而下,无论是手掌、指节、臂膀,顾长渊皆毫无反应。直到最后一处,大夫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入膝下穴位,银针微颤,那片肌肉却依旧无声无息,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了无回响。
 




    自始至终,顾长渊只是安静地靠着,眉眼沉静,双目微敛,不曾皱眉,不曾回避,没有丝毫察觉到这些动作。
 




    他又转而细察左侧。指下肌肉虽已松软痿弱,但触及时,顾长渊总因无法预计这样的接触而微微颤抖,显见触觉尚存,气血虽滞,然经络未断。只是卧病多日,血脉涩滞,力量已然大减,举动迟缓,力不从心。
 




    大夫缓缓收回手,神色复杂,抬眸看向陆棠,沉声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空气仿佛在顷刻间凝滞。
 




    陆棠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沉——她清楚,大夫这一句“借一步说话”,意味着接下来要听到的,绝不会是她期待的结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迈步向前。顾长渊却在此刻缓缓抬手,顺着陆棠扶着他的方向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腹冰凉,掌心微颤,声音却依旧沉稳而克制:“就在这里说。”
 




    大夫微微一愣,却也未再坚持。他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盖《灵枢·海论》有云:‘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 。顾先生旧疾未愈,复加劳损,高热多日,气血虚耗。今观脉象,尺脉沉伏,主血脉不利,关脉涩滞,显气机瘀阻,络道闭塞。且先生此前之创,根在头颅,今复发旧疾,颅内蓄血加重,恐压及神机,致手足之控尽失,目不能视。”
 




    陆棠的指尖狠狠收紧,唇瓣微微泛白:“那他……能恢复吗?”
 




    大夫拱手,沉声道:“若血块能自行吸收,气机渐复,或尚有一线光复之机。”
 




    “可有其他法子?” 顾长渊自一片沉默中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大夫犹豫片刻,还是缓缓开口:“或亦可剖颅开窍,取其积血,以除压迫。《千金要方》有言:‘脑髓者,五藏之精,诸阳之会。动之不慎,祸及生机。’ 。然此法甚险,利少弊多,稍有差池,恐神机俱碎,生死难料。”
 




    顾长渊静静听着,神色未动。
 




    大夫缓缓转向一旁的陆棠,继续叮嘱:“夫人,如今先生右侧已全然瘫痪,日后照料须尤为细致。《素问·宣明五气篇》云:‘血脉和利,精神乃居。’。此后每日需推揉经脉,以防肌肉痿缩;晨起以温湿巾擦拭肌理,以助气血流转;每过一炊,须翻身更衣,衣衾不得有褶皱,以防生疮腐坏;饮食宜清淡,忌膏粱厚味;尤需谨防跌仆与再发高热,若觉气机翻涌,须立时施以镇神之方缓解,不可延误。”
 




    陆棠缓缓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我明白。”
 




    大夫又道:“另神机未复,气机失调,先生或有难以自控之时。还要烦请夫人勤加照料,及时更换身下衣物褥垫,以防湿浊壅滞,生热成疮。”
 




    言罢,他拱手一礼,识趣地退下,只留船舱中一片沉默。
 




    陆棠眼看着顾长渊始终稳如磐石的神情终于微微裂开了。他努力保持冷静,整个人却仍旧无法克制的细细颤抖着。
 




    陆棠的手指狠狠攥紧衣袖,指节泛白,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那句“没关系,我来照顾你”,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究未能出口。最终她只是沉默地抬手,轻轻握住了顾长渊的左手。
 




    没有安慰,没有言语。
 




    只是用这份沉默的温度,告诉他——她在。
 




    第39章 亲吻 他永远输给她,输给她横冲直撞的……
 




    大夫转身退出, 木门轻掩,屋内重归寂静。烛火微微摇曳,顾长渊倚靠着软枕静静地坐着, 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他已经无法行走,如今还要加上目不能视、身不能控,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溺于这片命运哄骗他迈入的泥沼, 再无方寸自持之地。
 




    陆棠看着眼前的人,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顾长渊半倚在床头,黑沉的瞳仁里空无一物。他身上原本合身的素色中衣因连日高热已经显得微微松垮, 薄毯盖在膝上,却仍掩不住他清瘦单薄的身形, 光影跃动,衬得他如同一抹枯槁的影子。
 




    世事如棋, 她一向信奉落子无悔,可这一刻,她竟罕见地生出一丝愧意。是她推着他走上这条路的,如今却只能束手无策地, 看着他一步步跌入无底深渊。
 




    陆棠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见顾长渊先一步出声:“大夫送走了?”。他微侧着头, 似是在细细分辨周遭的动静, 空茫的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努力停在她的脸上,嗓音冷静克制, 平稳如常。
 




    陆棠连忙敛起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他微微颔首:“那你也休息吧。”
 




    陆棠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开口, 声音沉甸甸的,压着她全部的勇气:“顾长渊……对不起。”
 




    眼前人闻言,微微一怔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自嘲:“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陆棠,此次出行,是我自己的决断。如今的状况,也不过是命数使然罢了,怨不得旁人。只是而今之计,阿成是不行了,还要劳烦你请杜家人再找两个仆役来,照料我的起居。”
 




    陆棠眉心微蹙,不赞同道:“现在你经不起意外,我来。”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夫妻之言,本是权宜之计,而今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足不能行,目不能视,现在坐在这里,连自己是不是歪倒了都不知道。”顾长渊的语气愈发平静,嘴角的自嘲却更深了几分。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沉一分,直到最后,几乎冷得彻骨:“陆棠,请你清醒一点,你的手是用来拿刀的,不是给一个废人穿衣喂饭、擦屎接尿的。”
 




    陆棠听闻此言,只觉得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凉。她在床榻旁坐下,伸手重新覆上他的左手,平静有力,一字一顿:“顾长渊,你不是废人。”
 




    他却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陆棠见他没有反应,亦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扶上他的手臂,想替他将滑落的薄毯理好。可就在指尖触及顾长渊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即不知从哪里攒来一丝力气,猛得甩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手用力压在在薄毯之上,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语气很平静,里头却仿佛压抑着无数翻涌的情绪。
 




    陆棠怔了一瞬。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向自信从容,一向沉稳克制,对她亦一向包容忍让的顾长渊,如今却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将她推开。
 




    这让她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股酸涩。他过于激动了,陆棠刻意放缓了语速却不改坚决:“顾长渊,你在怕什么?”
 




    顾长渊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又低声道:“陆棠,不要逼我。”。
 




    陆棠却没有退让。她上前半步,凝视着他不再有神的眼睛,笃定的告诉他:“顾长渊,我会不走,你也别妄想推开我。” 不容挣脱,不容逃避。江水的回响在静谧的舱室里被无限放大,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们二人与天地隔绝开来。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顾长渊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冷淡至极,带着刻骨的疲惫与绝望,像是积雪压枝,终至断裂:“陆棠,你这样,我宁愿去死。”
 




    陆棠的指尖猛地收紧。她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甚至连陆棠自己也无法想象,骄傲如他,要在这无可挽回的溃败中活下去,可她仍旧无法容忍顾长渊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两个字——死亡,从来不是一个他该着急奔赴的归宿。
 




    她缓缓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惊惧于怒意。她不想争辩,也不能让他在此刻再耗费力气了。沉默良久,她终于轻轻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木门轻掩,舱内只余一盏孤灯,昏黄如豆。顾长渊坐在榻上,听着陆棠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船舱的尽头,心头仿佛也随之一松,却又更深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陆棠一直在甲板上待到月上梢头。等她再次回到船舱的时候,烛火幽幽,顾长渊依旧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唇色泛着一丝异样的青白,却双目紧闭,睫毛轻颤,像是已然睡过去了。
 




    她在这一室的静谧里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好,趁他无知无觉时,给他清理打理好也好,省得彼此再徒生争执。
 




    陆棠打定主意起身取来温水和净布,动作极轻地靠近他的身侧。小心掀开薄毯,指尖拂上他的衣带,就如同这几日里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可下一瞬——顾长渊猛地睁开眼睛,探身狠狠扣住了她的手腕,“够了!”他的掌心冰凉,微微出着冷汗,胸口起伏着,连空茫的眼神也有了波动,恼怒、屈辱、痛苦,全都翻涌在这一瞬之间。他看不见,可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陆棠正在做什么。
 




    顾长渊抿紧唇角,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从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陆棠,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瘫又瞎,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
 




    陆棠的心狠狠一震。
 




    “你是觉得,既然我已经这样了,想要什么、能做什么,都由不得我自己了?”他的指节越攥越紧,骨节绷得发白,像是要用掌心将一切情绪都寸寸碾碎。
 




    “陆寨主,你是不是还很得意?以一己之力掌控别人的生死,爽嘛?”
 




    陆棠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她咬紧牙关,生生逼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顾长渊,你清醒一点!” 她的声音冷厉,带着压抑的怒意,“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变成这样?!如果可以,我巴不得你还能骑马,握剑,像传说里那样战无不胜。”
 




    “可是你受伤了,你病了,我能怎么办?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活活熬死吗?!如果我放手不管,你真的能自己搞定?!你还能靠着这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撑多久?!” 她的语调陡然拔高,胸膛起伏得厉害,眼底却浮出一点湿意。
 




    “我喜欢你,顾长渊,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
 




    顾长渊的呼吸骤然一滞,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陆棠并未给他更多退缩的时间。她低声道:“你别动,我给你清理一下。” 便俯身准备继续下去。
 




    顾长渊下意识的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猛地抬起左手想要推开她,可他本就虚弱,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反而让自己的身体猛地往旁边一倾。
 




    “顾长渊!” 陆棠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他的身体陡然一颤,剧痛如惊雷一般撕裂了他仅存的理智,紧接着他全身的肌肉都像被无形的力量抽紧了。
 




    左手死死抓紧床褥,臂膀僵直如铁,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原本软榻无力的右臂也开始一阵阵急促的抽搐着,肌肉不受支配地自行绞紧。腿部肌肉亦是绷紧到极致,足尖在莫名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绷直、内扣着。
 




    他四肢抽搐得厉害,连带着床铺也微微震动,每一寸骨骼都在痉挛中无声哀鸣。呼吸也很快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低哑的呻吟,似哭似咽。涎水不受控地自嘴角滑落,沿着苍白的下颌一线滴落,迅速湿透了素白的衣襟。
 




    “顾长渊!” 陆棠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扑上去扶住了他。
 




    可他听不见了。
 




    顾长渊瞳孔微缩,眼神涣散,意识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人颤抖着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这一场发作后,他又昏迷了许久。
 




    混沌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巨浪反复拍打着,一寸寸沉入深渊。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痛楚才渐渐退去,只余下一片死寂般的黑暗,漫无边际,沉闷而冰冷。
 




    顾长渊缓缓睁开眼,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周边的黑暗浓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空余一物,也寻不到边界。他静静地躺着,慢慢收拢心神,世界里最先出现的却是耳畔她清晰的呼吸声,绵长,有力。随即他就察觉到左手也依然被人紧紧握着,掌心的温度温暖而坚定,像是无垠夜海里唯一指引他的一点星光,穿透了无尽的寒冷,明亮,温暖却又让他忍不住被刺痛。
 




    “顾长渊。” 那道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他,平静而坚定。
 




    顾长渊的指尖不由得微微一颤。她的声音里没有怜悯,没有哀伤,更没有他最害怕的同情与施舍——她只是单纯地在叫他的名字,像从前一样,笃定,执着。她在这里,她还在。
 




    “我喜欢你。” 她低声说道。
 




    黑暗中,不只是谁的心脏骤然一紧。顾长渊只觉得这四个字像是一柄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所有防线,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狠狠绞动,带起一片翻江倒海的疼痛。他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她的神色,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可他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逼我照顾你。” 陆棠缓缓俯身,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我愿意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你的存在,远远比任何麻烦都更重要。”
 




    “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仔细想过了。” 她的语气少见的沉静而温柔,“你受伤这么久了,没道理现在才接受不了别人的照顾。而且一路以来,你并不介意其他人照顾你,唯独只拒绝我。”
 




    她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笑,嗓音带着微哑的质感,却也透着少女般的坦率与无畏:“这说明,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顾长渊的呼吸几乎滞住,四肢僵硬得动弹不得。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情况下,被她道破一切。
 




    “只是你不相信我会这样喜欢你。” 陆棠轻声继续,嗓音软下来:“那怎么办呢,我只好证明给你看——顾长渊,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倾身向前,掌心抵在他胸膛上,隔着单薄的中衣,感受他微微起伏的呼吸。陆棠的指尖有些凉,带着些细微的颤抖,轻轻摩挲着他的衣襟,半晌,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解开了他的系带。
 




    顾长渊猛然睁大双眼。他什么都看不见。黑暗早已将他彻底吞没了。他拼命地想要看清陆棠的模样,想捕捉她的眉眼,想知道她的表情——可是,什么也没有。眼前空无一物,唯有沉沉夜色包裹着他。
 




    就在这时,一片柔软的温度猝不及防地,轻轻落在他的额心。
 




    顾长渊整个人不自觉地一震,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的唇瓣又缓缓落下,落在他的眉骨,又轻轻扫过他的眼睑,像羽毛拂过湖面,在他麻木的感知中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乱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她吻他的鼻梁,吻他的脸颊,吻他的唇角,每一次触碰,都细致而温柔,像是无声地安抚,又像是某种温柔而固执的宣誓。
 




    顾长渊愣住了。他甚至忘了挣扎,只僵硬地任由她靠近。直到她的手掌贴上他的胸膛,有沿着腰侧缓缓下滑,覆上他单薄苍白的腰腹,才猛地回神,试图抬起左手推拒——可他太虚弱了。那点微弱的抗拒,被陆棠轻而易举地握住、按下。
 




    她俯身贴近,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侧:“别动。”她的声音太温柔,太坚定,像是夜色里唯一的一道光,让人无法逃离。
 




    她吻他的锁骨,然后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缓缓向下,顺着胸膛,落在他左侧的掌心上,细细摩挲着他微微蜷缩的手指,又偏过头,用唇瓣轻柔地贴上他的指腹。
 




    顾长渊只觉耳中轰鸣,心跳声剧烈得仿佛要将胸腔撕裂。震惊,羞耻,哀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咽喉,几乎无法喘息。
 




    陆棠吻得如此认真,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描摹着他的存在,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还活着,你依旧是顾长渊。
 




    可他也从未如此无措过。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靠触觉感知她的存在。他无法判断她的表情,也无法猜测她的情绪,甚至不敢确信——她到底是固执、同情,还是……真的,只是单纯地爱他。
 




    她怎么敢?
 




    他想要推开她,想要呵斥她,让她停下——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吻住了他的心口,那里有什么疯狂的跳动着。
 




    顾长渊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那是灵魂深处无法遏制的战栗。他颤抖着缓缓抬起左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摸索到她的脸颊。掌心微微收拢,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他再一次拼命睁开眼睛,试图看清她,试图抓住什么——可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看不见她。
 




    可她就在这里。她不愿放开他。
 




    她用吻,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告诉他:
 




    ——我在这里。
 




    ——我喜欢你。
 




    ——我不会走。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最后,他听见陆棠轻轻一笑,唇瓣贴在他耳侧,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得意与调侃:“怎么样,服了吗?顾先生?”那是很清脆的嗓音,带着少女似的娇俏与狡黠,像是夜色中忽然绽开的火光,明亮炽热。
 




    顾长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攥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胸膛起伏不定,最终,无声地松开了所有抗拒。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败在了这个姑娘手里。
 




    他永远输给她横冲直撞的勇敢,输给她温柔而锐利的爱意,输给她劈开所有恐惧与迷茫,永远刀锋向前的决绝。
 




    她将他从无望的深渊中硬生生拖了出来,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而他,他终究无法推开她。
 




    第40章 有效 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
 




    那天之后, 陆棠的心情变得很好——亲吻策略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效:
 




    ——顾长渊不肯喝药?亲亲就好。
 




    ——顾长渊不肯让她按摩?亲亲就好。
 




    ——顾长渊按着被子不愿意让她清理?那也还是,亲亲就好。
 




    每次她故技重施,向来冷静自持的顾先生都会僵住, 不多时便面红耳赤地缴械投降,连反驳的话都结结巴巴,说不完整。
 




    只是, 陆棠心里也清楚, 这样的轻松甜蜜终究不过是表象。失明与右侧肢体的彻底瘫痪,对顾长渊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的右侧此前虽难以控制却仍肌力尚存, 只是紧张时右臂会不受控制地蜷缩在身前,勉力行走时右腿也会不由自主地轻颤, 状态不佳时还偶有痉挛,连带着整个右半身一同抽痛。
 




    可现在, 一切都静了下来。困扰他的肌力消失了,右臂不再蜷缩,右腿不再抽搐,他的身体终于安静了下来——却是以接近衰亡的方式。
 




    右手如今只能直直地松软地瘫在身侧, 右腿上的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足尖开始无力地下垂,膝盖松弛地散着, 轮廓渐渐模糊开去。
 




    陆棠日日帮他按摩伸展, 朝夕不辍, 却依旧无法替代身体需要的自主活动。她像是在经历一场注定的溃败,无论她如何用力挽留, 他的身体仍以惊人的速度一点点沉沦下去,清晰、鲜明,又宛如滚滚向前的时间的洪流, 无可阻挡,无能为力。
 




    有时候,她看着手里比昨日又消减一分的肌肉,只感觉深重的绝望搅得心口一阵阵的钝痛,带着动作也在不经意间停下,指尖悬在他静得近乎死寂的肢体上,久久动弹不得。
 




    顾长渊察觉到这样的犹疑,便侧过头,将空茫的眼神投向她的方向,声音极轻地问:“怎么了?”
 




    陆棠眨了眨眼,抿抿唇,摇摇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转而努力稳住声线,低声答道“没什么”,再收敛心神,继续下去。
 




    此外,顾长渊也一夜之间失去了仅剩的自理能力。
 




    他的的平衡感原本就已经很差了。过去他还能通过视觉判断身体的状态,勉力维持坐姿,如今,随着视力与一半的触觉被双双剥夺,他几乎失去了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他无法知晓自己坐得正不正,直不直,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正在缓缓倾斜,于是,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如同一只破碎的布偶,瘫软地倚靠在陆棠怀里。
 




    陆棠曾试着扶他坐到床沿,让他尝试自己维持平衡,可那副模样……顾长渊无法知晓自己的姿态,于是无法判断该如何调整。所以他只能勉力收紧全身的肌肉,左手死死的扣着床沿,肩膀紧张到微微内缩,以固定住自己。可瘫软地右侧又让他拼尽全力,依旧无济于事。
 




    陆棠一松开手,他便向右侧缓缓倾倒下去,身形失控地滑向一边,自己却全无所觉,连崩塌都是无声无息的。
 




    丢失的视觉也带走了顾长渊的安全感。
 




    他无法判断别人的手何时会落在自己身上,也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新盲的生活体验就像是蒙着眼走在悬崖边上,每一次风吹草动之后紧接着的都有可能是坠入深渊。于是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挪动,都会让顾长远本能地绷紧身体,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投进黑暗中的鸟,听得见风声,却无法判断猎人的箭从何时何地而来。
 




    他没有说什么,陆棠却感觉得到他的害怕。她亲眼见到他在被自己突然触碰的那一瞬间,猛地屏住呼吸,肩膀佝偻起来,然后空茫的双眼望向身体的方向,左手悄悄地攥紧被褥,像是试图在无边的混沌中抓住一丝依靠。
 




    从那以后,每一次她靠近他,都会先出声,让他有准备,给他留下反应的余地。
 




    “顾长渊,我过来了。”
 




    “我要帮你坐起来。”
 




    “顾长渊,我现在扶你的腰,要翻身了。”
 




    渐渐的,她风风火火的行走坐卧,变得轻柔细缓起来,带上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细致。她慢慢习惯于细致入微地与他说好每一个即将发生的动作,直到他能提前预料,直到他不再感到恐惧。
 




    所幸,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顾长渊已经不再能提“看看书” 这样的事了,陆棠却偏不让他闲着。
 




    “顾长渊,我们来下一盘军旗吧?”
 




    “你听说过 ‘围魏救赵’吗?”
 




    “这招是我新学的,你觉得能用吗?”
 




    她重新拾起那些曾经令她昏昏欲睡的谋略书卷,陪着他探讨战场上的经典战例。她在棋盘上刻下凹凸的痕迹,又将棋子雕刻成不同的形状,带着顾长渊凭触感辨认它们,与他一局局地下起军旗。偶尔,她也会将自己对未来局势的新见解小声讲给他听。陆棠其实不觉得自己学得有多好,可顾长渊每次听完,都会仔细思索,才详细地剖析战术的得失成败,极尽温和地指出她的纰漏,言辞间不掩他的洞察和锋芒。
 




    陆棠仍旧时不时会在某个瞬间被他惊艳。他仍旧是那个顾长渊——那个曾经在血和火中锤炼出来的少年将军,也仍旧拥有着可以洞穿战局的冷静与睿智。
 




    只是,有些事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偶尔半夜醒来,会听见身边隐忍的喘息。顾长渊没有醒,可她伸手摸他的脸时,指尖却能触到微微的潮湿。他在梦里无声地哭泣。陆棠只能轻轻抬起他知觉尚存的左手,让他的指尖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陆棠的存在,然后静静地等他慢慢平静下去。
 




    黑暗不会吞噬他,因为她在。
 




    她的时间,全都给了他。
 




    这一生,陆棠极少有这样的空闲的时光——前路未明,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无人催促,无事可忙。她只陪着他。陪着他的黑暗,陪着他的无措,陪着他一起熬过这一段漫长的路。
 




    亲身经历,陆棠才真正明白,顾长渊这些年一个人走下来的日子,原来是这样难的。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挫败里坚持下去,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只是顾长渊能做到,她陆棠也能,现在他累了,伤了,快要撑不住了,陆棠就更要做到。
 




    这世上,一直走下去,终归是会有路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