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陌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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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衡阳(上) 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
 




    江水漫漫, 浩渺如烟,晨雾浮动之间,舟船宛若行于云海之间, 随波而去,渺无尽头。舟行数日,陆棠始终守在顾长渊身旁, 寸步不离, 细心照料。幸而他的的伤势虽未有起色,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杜家本起于江淮, 陆棠原以为此行应是一路南下,直入江南腹地, 谁料今晨船身微震,缓缓靠岸之际, 她甫一抬眸,便望见岸上巍然矗立的城楼之间高悬的是黑底赤纹大旗——竟是衡阳。
 




    岸上的兵士甲胄齐整,步伐如一,气势森然如林。江风自岸上卷来, 猎猎穿袖,亦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意。陆棠目光缓缓扫过码头种种布置,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如此这般, 果然不是寻常“相邀”。
 




    杜家接应之人早已恭候在岸边, 见陆棠扶着顾长渊立于船头, 管事即刻上前拱手一礼,朗声道:“陆寨主, 此地已至衡阳,将军有命,请二位先行入府歇息。”
 




    话音一落, 身后一众护卫便自觉上前,作势欲接过顾长渊。
 




    陆棠见状眉眼微冷,抬手一拦:“不必。”旋即俯身弯腰,手臂轻轻穿过身边人的肩背与膝弯,将顾长渊抱在怀里。这一抱并不算轻松,她却步履稳健,神色从容如常。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讪讪退下,让出通路。她抱着顾长渊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跨上岸边备好的马车,扶他躺好,又细细掖紧薄毯,一行人才启程往最终的目的地行去。
 




    陆棠做好了在接下来的落脚安顿之事上与杜家再周旋一番的准备,未料,马车抵达内城宅邸,方入门廊,她便一眼瞥见屋角备好的轮椅,靠背加高,扶手光润,毯褥亦皆是崭新。
 




    陆棠脚步微顿,眼眸微敛,眉间冷意更深几分。她小心将顾长渊放入座中,扶他坐稳,方才缓缓抬眸望向一旁侍立的杜家管事,语气冷淡,似讽非讽:“贵府倒是周到。”
 




    那管事神情从容,恭敬一拱手,微笑道:“陆寨主是将军座上贵客,将军又久仰顾先生才识,小人等不敢失礼,凡所布置,皆力求妥帖。几位随行护卫也已安排在东西厢院,各有住处,旁人不得擅入,寨主尽可放心。”
 




    陆棠冷哼一声未置可否,倒是顾长渊手指轻撵着膝上的薄毯,淡淡回道:“有劳。”
 




    入夜,院中松影横斜,檐角风铃低响。窗纸上映出屋内人影,唯风穿过廊柱,将那斑驳光影吹得摇晃不定,晃出几分说不清的沉默与逼仄。
 




    第二日清晨,他们终于见到了此行真正的东道主。
 




    晨曦微熹,朝露未散,府邸掩映于苍翠群山之间,庭宇静谧,无雕梁画栋之繁丽,亦无朱漆金饰之奢华,唯石阶古拙、松影斜落,自成沉静肃然之意。厅堂宽阔,四梁八柱皆为旧年坚木,素净无饰,仅正中高悬一幅巨幅山河图,笔势苍劲,墨韵雄浑,走笔龙蛇间气机贯通,黑白对峙、山川纵横,一眼望去,仿佛整个天下正于图中缓缓铺陈,杀机隐伏,风云涌动。
 




    陆棠推着顾长渊缓步入内,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厅中三人。
 




    先前接待他们的杜家总管,此刻正恭谨地垂手立于主位右下。那立于他前方的男子年近四旬,五官线条深刻,眉眼沉稳,虽未披甲,双手却隐隐可见厚茧——想来便是河中军的主帅,杜长风。
 




    至于正中主位之人,陆棠还未及细看,对方便已起身,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陆寨主远道而来,辛苦了,在下燕北川。”
 




    陆棠闻言,眸光微敛,抱拳回礼:“燕将军。”礼数周全,既不亲近,亦无敌意,分寸恰到好处。
 




    燕北川微微一笑,目光随即转向她身侧轮椅上的顾长渊。
 




    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衫,膝上覆着薄毯,右侧肢体松散瘫软,眼神空茫,靠腰腹与胸口两条固定带固定在轮椅上,却依旧神色从容,气息平稳。
 




    “顾先生,伤势如何?” 燕北川的语调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
 




    顾长渊闻声微微颔首,一双漆黑而空茫的眼睛虚虚地投向声音来处,语调温和,略带一丝清淡笑意:“多谢燕将军挂怀,尚无大碍。”
 




    燕北川颔首,亦不再多言,只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寨主初至衡阳,或许尚不识在下两位同僚。”他转身向陆棠一一引介厅中二人:“这位是河中军主帅,杜长风。”
 




    杜长风点头示意,嗓音低沉:“陆寨主。”
 




    “这位——” 燕北川唇角含笑,又转向左首, “乃是淮西军主将,韩越将军。”
 




    韩越于燕北川起身之际便已从容放下手中茶盏,轻轻抚平袖口,步至前方。陆棠目光一掠,只见他身着藏青长袍,气度温雅,身形清瘦,举止含蓄有度,自有一派江南世家的绵长教养。
 




    “久仰十里长山之名。” 他唇角含笑,声音温润慵懒,“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陆棠微一拱手,回以同等礼数:“杜将军,韩将军,幸会。”
 




    燕北川这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陆棠,语气依旧从容,只是语意缓缓转深:“至此,我们三人身份已明。陆寨主——”
 




    他略一斟酌,随后直陈缘由:“此次以非常之法将二位请至衡阳,确有要事相商。此前李肃对你们穷追不舍,在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有冒犯,尚望陆寨主见谅。”
 




    话音落下,陆棠和顾长渊神色不变,却并未附和,厅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燕北川却不慌不忙,抬手示意。不多时,厅外脚步声起,有人缓步而入。
 




    陆棠眉眼微动,眸光一转,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秦戈。”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轮椅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正是秦戈。
 




    他一身灰布旧袍,衣角沾泥,风尘仆仆,面上带着连日奔逃的疲色,额前有一道新伤未愈。人尚未开口,便已双膝一沉“扑通”一声重重跪地,声音沙哑,隐隐带着一丝颤意:“寨主,属下……”
 




    话未说完,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撞上轮椅上的顾长渊,嘴边的话陡然一滞,眼中涌起什么情绪,最终却只是狠狠咬紧牙关,低头垂眼,将惊骇、愧疚与心痛尽数咽入喉中。
 




    燕非川神色如常,语调平和:“陆寨主,为表诚意,秦戈与几位随行护卫,我已命人设法救出。幸而他们并非李肃真正想要的人,一路逃脱尚算顺利。”
 




    陆棠眉间微拧,眸光沉沉地落在秦戈身上,片刻,方才缓缓开口:“燕将军倒是做得周全。”
 




    燕北川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未作多余解释,更未摆出施恩之姿,只是将人堂堂正正地送至她面前——未言之意,尽在其中。
 




    厅中灯火静燃,烛影浮动。
 




    陆棠缓缓收回目光:“燕将军的好意,我们领了,感谢你安排营救我的属下。”她语气不急不缓,目光微敛,仿佛仅在做一次礼貌性的回应,却又很快话锋一转,唇角微挑,带出一丝不动声色的锋锐:“那么,燕将军所求,又为何事?”
 




    燕北川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如初,语调亦平静无波,却抛出一句宛如平地惊雷的话来:“此行,我们想请十里长山,共谋天下大事。”
 




    韩越适时放下茶盏,轻声一笑,语气温和,却比方才更添几分深意:“十里长山义名远播,陆寨主若愿相助,必能指引人心所向。我们此番相邀,不过是想和您当面详谈,聊表诚意。” 他话说得温和,姿态亦是谦逊,字里行间却自带笃定。
 




    陆棠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目光却毫无温度:“说得倒是好听。只是这场‘邀请’,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微微一紧。
 




    然而燕北川并未恼怒,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陆寨主,何不先听我一言?”
 




    他略一停顿:“若听过之后,陆寨主仍无意于此,我自会安排人马,护送你与顾先生安然返山。”
 




    陆棠眯了眯眼——燕北川的棋,落得很稳。
 




    他已与韩越、杜长风结盟,衡阳三方尽归于手下,显然大势已定,今日这场会面,不过是来请她亲眼看清这盘棋。他不急于劝、不急于说,只端坐局中,等她落子——或是投子认输。
 




    这份笃定从容,却比任何筹谋都更让人难以拒绝。
 




    空气中隐隐翻涌着一种绵密而沉静的张力。
 




    半晌,陆棠望着他,终于轻声开口:“好吧,那陆某却之不恭了。”
 




    燕北川缓缓起身,步履从容,走至厅堂中央,一手负于身后,身姿笔挺如松。烛火映照之下,他的身影被拉长,映入那副山河图中,沉静如夜,锋芒内敛,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势。
 




    “陆寨主一路行来,应当已见如今时局:齐朝日暮途穷,朔庭铁骑南侵,辰国割据山林,李肃拥兵称王。朝廷无主,边陲多难,群雄并起,山河动荡。”
 




    他说得平缓,声线却微微沉下,话锋悄然一转:“后人讲群雄逐鹿,总是要津津乐道风云激荡之中的那些传奇人物。但那些‘鹿’呢?身陷其中的百姓,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牲畜,战火践踏之下、饥寒压迫之中,毫无还手之力。田亩荒芜,流民遍野,路有饿殍,城有哀声,乡野百姓卖儿鬻女,换一口糟粕残羹;城中富商却囤积居奇、坐地起价。苛捐杂税层层剥削下去,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这天下之乱,并非一朝而起,而是病入膏肓、沉疴百年。齐室积弊,根骨已腐,若不破旧立新,山河终将倾覆。”
 




    说至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顿了顿,语声再起:“然纵观四方,赵颂勇而无谋,困守山林,妄图自保,终归是坐井观天;李肃器小志狭,刚愎自用,纵拥百万之兵,也无一人堪托大任。”
 




    “至于京畿……” 燕北川微顿,目光落向顾长渊,眼中情绪不明,却仍旧说出了口中的未尽之词: “苟延残喘,终是故国余烬。”
 




    顾长渊神色不变,陆棠的目光却微微一动——这番判断,竟与顾长渊所言,不谋而合。
 




    不过燕非川并未就此停下,他转身回到主座,眼中光芒幽深,一字一顿地道出真正的图谋:“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财力,十里长山之人心,再合燕云之铁骑——”他声音微顿,落下最后一句:“天下江山,可成。”
 




    话音一落,厅堂之内,霎时静若寒潭。
 




    这番话,才是他真正的布局。
 




    第42章 衡阳(下) 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
 




    韩越放下茶盏, 神色平静,眸光幽深似水,杜长风则指节轻叩案几, 一言未发。两人皆未出声,亦未有丝毫异议——此刻,他们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表态。
 




    他们, 已然认燕北川为主。
 




    陆棠微微眯起眼, 望着主座上的人。她终于明白,燕北川并非只是那传闻中铁骑纵横、斩将夺城的武人。他不仅有兵锋之锐, 更有谋略与远见,有吞天下之志, 也有治天下之心。
 




    沉默良久,她忽而轻笑一声, 似是随口问道:“燕将军说得慷慨激昂,若真有一日天下垂手可得,将军又当如何自处?”
 




    燕北川抬眸,与她对视, 神色依旧沉静。“天下人苦乱世久矣。”
 




    他语声不高,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苍松沉根于风雪之间, 静中有威:“我既掌兵权, 若能定鼎中原, 自当革旧开新,以济苍生。”
 




    “我自幼征战至今, 所过之地,见饿殍遍野,白骨盈沟;见妇孺跪道求米, 却得鞭笞辱骂;见良田化作焦土,百姓背井离乡,十室九空。”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渐沉下去,一字一句将心中夙愿的寸寸展开:“我燕北川他日若能定鼎山河,愿为黎民筑一处安稳之土,使童子无饥馁之苦,妇人无颠沛之患。王道之本,不在逐鹿,在于能安其民。”
 




    燕北川目光扫过众人,语声一转,落下最后的结语:“这世间,素不乏英雄,不乏枭雄,亦不乏称帝之人。”
 




    他微顿一瞬,声线微沉,缓缓道:“独独缺一个,能使万民各得其所、安养生息的真王。”
 




    陆棠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烛火微颤,光影摇曳,映照着厅中众人的神色,各怀心思。
 




    片刻后,顾长渊微微抬首,空茫的目光透过重重黑暗,精准地锁定了燕北川的方向。
 




    “燕将军之志,非但求天下,更在治天下。” 他的眼神虽散,声音却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如同利刃藏于鞘中,锋芒尽敛,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意:“然则天下之乱,根非一日,朝纲崩坏,士族盘踞,官冗而不廉,军阀割据,税赋崩坏,户籍浮虚——若无纲纪以立万方,纵有铁骑百万,亦难成基业。”
 




    厅堂之中倏地一静。
 




    燕非川的目光微深,唇角轻轻勾起,没有急着作答,只是从容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顾先生此问,问得好。” 他将杯中清茶徐徐放下: “天下沉疴积弊,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我所谋者,非只在一朝,而在百年。”
 




    “齐朝腐朽,根在庙堂,旧贵族以门第世袭,官爵成私,贪墨横行,朝纲荡然。若得天下,第一步,当以铁腕肃清朝堂,裁冗除腐,削世族之权,正选官之道。旧门阀不可尽毁,毁之则乱;亦不可纵容,容之则亡。唯有分化拉拢,用其可用之人,斩其不臣之首,权力之争,便是驭人之术。”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带锋,毫不回避权力博弈的残酷本质。
 




    陆棠眸色微沉。
 




    顾长渊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在依靠这点实感确认自己仍在原处,沉吟片刻,他淡声道:“朝堂易清,地方难治。世家盘根错节,地权、兵权、财权三者尽握于手。若骤然触其命脉,未必不是揽火上身。”
 




    燕非川微微颔首,眸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顾先生此言不错。”
 




    他知道顾长渊失明却依然郑重地看着他:“世家之弊,在于富而不仁,强而不法。地方之治,重在顺势制衡。我之策,非止于朝堂,更是要以天下之势削之。”
 




    “其一,整军备战,以战养战,收编地方武装,削弱世家私军,归兵权于中枢;其二,重建户籍、清丈田亩,令耕者有其田,商贾归其籍。凡囤田避税者,悉数录入编册,照章纳缴。若逃匿不从,断其赋地,夺其权柄。”
 




    “其三,” 他语锋微凝, “推行累进赋制,限大族田亩总量,厚抑兼并,以民养国,不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沉,语调平稳,却透出锋锐之意:“至于抗命不服、聚众自立者——杀。”
 




    顾长渊听至此处,眉头微敛,片刻后,轻声评点:“手段决绝,所谋甚深。”
 




    燕北川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治乱世,当用重典。”
 




    韩越放下茶盏,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成于仁,亦成于权。仁者得人,权者得势。成王之道,有时须持剑入局。”
 




    无人接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陆棠环视二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看来燕将军的棋局,已然布好。”
 




    燕非川抬眸看她,语气温和:“陆寨主以为如何?”
 




    陆棠神情不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十里长山,不过是偏隅小寨,燕将军志在天下,又何必介意我这区区一家之言?”
 




    燕非川笑意不减,静静地看着她:“若此棋局,我愿与你共谋呢?”
 




    陆棠微微眯眼,指尖轻敲椅扶,沉默片刻后忽而轻笑:“燕将军何以如此笃定,我会答应?”
 




    燕非川看着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一分笃定:“因为陆寨主向来不喜袖手旁观。”
 




    一番交谈下来,陆棠依旧未曾明确表态。
 




    燕非川也不强求,依旧笑意温和,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陆寨主若有意,日后自可共议。今日一席,不过抛砖引玉。”
 




    陆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不疾不徐:“看来,燕将军是信守承诺的。”
 




    燕非川放下茶盏,嘴角微勾,目光坦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寨主既然不愿,此事便不强求。”
 




    他身侧的韩越亦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燕兄既有言在先,我们自当遵守。”
 




    燕川扬声唤人备马,语声清朗:“我既邀陆寨主前来,自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便送陆寨主一行,回十里长山。”
 




    言辞从容,举止坦然,语尽之处,无懈可击。
 




    自衡阳归去时,江风微冷。
 




    江水浩荡,天地辽远,白日里仍是晴朗的天气,至傍晚时分,便有风起,卷起一层浅淡的薄雾,静静的浮在山林之间。马车沿官道缓缓而行,两侧山影叠嶂,远处残阳如血,映在泛着涟漪的水光里,带起一片潋滟的波光。
 




    陆棠坐在马车中,窗帘半掀,眉目微垂,一边思索方才燕北川的所言所行,一边习惯性的将顾长渊那只苍白无力的右手拿在手里,一寸寸地为他伸展蜷缩僵硬的指节。
 




    顾长渊靠坐在她身侧,身形消瘦,被软带束缚着勉强维持坐姿。薄毯覆在双腿之上,却难掩其形销骨立,毫无知觉的右腿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
 




    半晌,他终于低声开口:“你如何看?”
 




    陆棠指尖微顿,抬眼望他,语气如常:“他要的,不只是我,而是整个十里长山。”
 




    “可他还是让你走了。”
 




    陆棠偏过头看他一眼,眸光微敛。车帘微动,风从帘隙灌入,带着潮湿的江气,拂动他的衣襟。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陆棠静默片刻,指腹用力将他掌心纠缠的肌肉缓缓揉开,低声道:“他是在赌。”
 




    “赌什么?”
 




    “赌我终究会回来。” 她垂下眼帘,语声轻缓而笃定。
 




    车内一时无言。
 




    陆棠缓了缓神,继续低头替他理着手指
 




    顾长渊却忽而轻笑,语带调侃:“你不是最喜欢这种英雄传奇的故事么?枭雄谋国、群雄并起,一将出,天下定——我还以为你会当场应下。”
 




    陆棠动作一顿,抬眸看他一眼,没好气的回到:“你以为我几岁?看热闹归看热闹,真要签生死状,我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他一时失笑,不再作声。
 




    风声再次掀起帘角时,远处山色黯淡,天地间只剩一道道嶙峋脊线,与漫无边际的暮霭相连。
 




    陆棠将顾长渊的手指一一收拢妥帖,小心的帮他放回膝上,又替他理了理薄毯:“说不定哪日真答应了,但不是现在。”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算,不急。”
 




    风穿林木,山河无声,江水仍旧奔流向前。
 




    燕北川的棋局,尚未落幕。
 




    第43章 回归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
 




    熟悉的场景终于映入眼帘, 陆棠下意识勒住马缰,望着眼前巍峨坚固的寨门,心头竟涌上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她离开得匆忙, 如今归来,却像是走过了半轮山河沉浮,风物依旧, 心境已殊。
 




    寨门前, 早有守卫高声通报。未几,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众兄弟簇拥而来,神色间夹杂着惊喜、激动, 亦有几分隐忧未消:“寨主!”
 




    陆棠翻身下马,朝众人点了点头, 抬步迈过寨门,重新踏入了属于她的天地。
 




    一入寨中,便再无片刻歇息。陆棠重新成为了寨主。政务、粮秣、人事调动,积压多日的事务纷至沓来, 案前卷宗堆叠如山。
 




    她先是召集心腹,迅速梳理了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寨中所有要事,确认未有遗漏, 紧接着便是分派奖惩, 按功论赏, 嘉勉了在这段时日中立下功劳的兄弟,同时也向众人简要交代了此行经过——辰国的结盟、南境的追杀, 以及燕北川的一席会谈。
 




    语声落定,厅中众人听得神色各异,或惊或怒, 或凝眉沉思。那每一桩、每一件,皆非琐事。无论是盟约还是追兵,抑或北境强敌伸出的橄榄枝,处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啻于惊雷乍响,令人心神俱震。
 




    其中最令陆棠在意的,是情报系统的纰漏。
 




    她目光自上而下掠过堂中众人,声色冷凝:“我在南境的行踪为何会泄露?燕云、淮西、河中三方暗中结盟,此等大事,为何我先前毫无所闻?”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瞬间凝滞。
 




    林枢神色一僵,额角渗出细汗,唇动数次,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噎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
 




    一片沉默之中,一道低沉平和的声音从厅侧响起,如水入深流,缓缓荡开:“林枢,你这段时日,将太多心力放在了辰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胸腹被束带固定在轮椅上,手指交叠,双眼空洞,神色却沉静如夕。
 




    “辰国是即将结盟的对象,你自然格外留意其动向。可燕云、淮西与河中虽不在眼前,却个个盘踞要地,若连成一气,合势而动,恐断南北要路。此等局势,你以为应否早作筹谋?”
 




    林枢神色微震,眼中渐浮一丝恍然,又隐含自责之意。
 




    顾长渊话锋一转,却依旧温和:“你如今每日大约收到多少条情报?”
 




    林枢低声答道:“每日四五百条不等,大小事件皆有。”
 




    “那你是如何分类的?按出处、按内容,抑或按亲疏?若两桩并陈,一紧一缓,你又先处置哪一桩?” 顾长渊说话仍是那样慢条斯理,却如针入骨,句句皆中要害。
 




    林枢一时语塞,神色愈发惶然,垂首不语。
 




    陆棠站在阶上,自始至终静静听着,这时终于开口:“你一个人,便揽下所有情报分类、处置与分析,却未曾建立明晰的分级与通报机制,更未与我沟通优先要务……如此运作之法出了纰漏,是理所当然。”
 




    林枢当即跪地叩首,声音涩哑:“属下知错,愿受寨主责罚。”
 




    陆棠不急不缓地上前几步,站在他面前,语调平稳:“责罚当然会有,但你须知,这样的纰漏,并非一人之过,而是流程之弊。我明白你是个细致负责的人,担忧纰漏所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原是难得的操守。但如今在统领的位置上,你要想的是如何设计流程,如何有效的运营你的团队,合理分派资源,以及时刻察觉其中的紧要之事做上下沟通”
 




    她转向身后众人:“自今日起,情报流程重设。所有消息入寨,分‘战事、政务、人物、流言’四类归档,再按紧急程度设等。林枢为主,两人协理,每日清晨汇整,一并送至主帐,于午前呈我亲阅。”
 




    她说话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令在座诸人不由肃然。
 




    “至于泄密一事,” 她顿了顿,眼神一敛, “沿途所有经手我行踪之人,无论是寨中兄弟,还是与辰国往来的暗桩,一一排查。”
 




    她微微思索,补上一句:“当然,也不排除,真正的算计……并非出自我们之中。真相未明之前,不可妄断。”
 




    顾长渊听至此处,轻轻点头:“盯紧燕北与南境的来往交接,也许能窥出些许端倪。”
 




    厅堂之中,众人神情愈发肃穆。
 




    另一件同样紧要之事,也随即提上了日程——为顾长渊寻医。陆棠命人命人广发英雄帖,以重金悬赏,延请天下名医,凡精通脑疾者,不论庙堂旧臣,抑或隐林高士,皆可一试。
 




    众人领命,立即开始安排人手传递消息。
 




    一番筹措完毕,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寨中灯火次第点亮,将厅堂映照得明明灭灭。烛焰摇曳间,众人神色中皆透出一丝疲色。陆棠终于散了今日的议事。
 




    她也终于抽出空来,看向顾长渊。他一直安静地靠坐在轮椅上,未曾出声,但陆棠一眼便瞧出他的体力几乎已耗尽了。
 




    她心头一紧,快步走至他身侧,蹲下身,轻声道:“辛苦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将他的腰部与胸口的束缚解开,让他能略略舒展身体。
 




    束带一松,顾长渊轻轻吐出一口气,眉间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唇角却仍噙着一丝淡笑,声音微哑:“今日奔波,最辛苦的是你。”
 




    陆棠没理会他的话,只是轻轻托住他削瘦的肩膀,缓缓将他从轮椅中托起,引着他离开轮椅,倚靠在自己怀里,帮他略略站直,以减缓长时间坐着带来的压迫与拘滞。
 




    顾长渊并未拒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靠在她怀里。他的左手虚虚搭在她的肩膀上,右臂则依旧软垂在身侧。失去了视觉和知觉的辅助,他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平衡,全仰赖她撑住。
 




    陆棠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几分,语气中罕见地带了几分心疼:“我该早点叫秦叔送你回去的。”
 




    顾长渊闭了闭眼,轻声答:“无妨。”
 




    他倚在她怀中,感受着她肩膀稳妥的承托,微微调了调姿势,好让酸麻紧绷的腰背稍稍舒展片刻。今日的确坐得太久了,骨肉之间泛着隐隐钝痛,如今这短短片刻的喘息,竟也教他觉得安稳。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现在……我身边完全离不开人了”
 




    陆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自嘲,心头微微一紧,语声也难得温柔下来:“你向来不是独身一人。”
 




    顾长渊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我如今需要人频频翻身,按摩,更换衣物……秦叔一个人,恐怕要忙不过来。”他说得极为平淡,只是这份“平淡”背后,藏着的他无法言说的无奈。
 




    “这事好办。” 陆棠听得认真,没等他说完,便干脆地接话,“刚好,我给你招揽了个人。”说着她搀扶着顾长渊重新坐回轮椅,替他将两条束带重新扣好,转身推着他往回走。
 




    顾长渊微怔,眉心轻挑,带着几分玩味:“哦?”
 




    陆棠低笑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上船那日,我救了个少年。他家道中落,又让人诬陷偷盗,差点被乱棍打死。你也知道,我最见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救了。”
 




    “当时他跪在我面前,满眼感激,说要誓死效忠。我寻思着,旁人我要来也没用,索性就让他效忠你。”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唇角却不自觉扬起,语气懒懒的:“你倒是想得周到。”
 




    陆棠斜睨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调侃,自顾自道:“原本就是打算让他跟着秦叔学着照顾你,可惜后来变故突生,他一直被关在底仓,没来得及上手。不过,现在正好可以让他补上。”
 




    顾长渊微微侧首,眼睛精准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在“看”她,语气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陆寨主如此未雨绸缪,不会是早就对我心存不轨了吧?”
 




    陆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嗤了一声,挑眉看他:“你若是个姑娘,怕是个自作多情的。”
 




    顾长渊闻言,唇角带笑:“我如今这样,你竟还要派个人来服侍我,难不成真是看上我了,怕我跑了?”
 




    陆棠毫不犹豫地接口:“顾将军真聪明,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顾长渊一顿,显然没料到她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唇角微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低声唤:“……陆棠。”
 




    “我陆棠向来光明磊落。” 她扶着他失力的手,缓缓推着轮椅,在暮色余晖中朝房间走去。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色的光晕,暖黄色的光洒落在两人的身上,映出一对长长的交叠的影子。轮椅的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滚动声,四周的风里夹杂着山寨中熟悉的炊烟气息。
 




    陆棠望着眼前的路,微微眯起眼,语气带着几分轻快:“总之,那少年人会写字,能给秦叔打下手,有需要的话,也能做你的眼睛。”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片刻,低声道:“也好。”
 




    陆棠低头看了他一眼:“顾将军,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怕我再给你安排几个伺候的人?”
 




    顾长渊轻哼一声:“你若愿意,一并安排了便是。”
 




    陆棠微微一愣,旋即弯起唇角,目光不由得柔下来。
 




    “顾长渊。” 她轻声道。
 




    “嗯?”
 




    “回家了。”
 




    顾长渊微微抬头,眼前仍旧是一片昏黑,可他能听见山风吹拂树梢的声音,能嗅到寨中熟悉的烟火气,能感受到陆棠扶在他肩膀上的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唇角悄然上扬。
 




    是啊,他们回家了。
 




    第44章 温渠 “这副样子……” 他喃喃, “……
 




    回来的这一路, 顾长渊的伤势始终未见好转,高热频发,颅内积压所致的头痛时紧时缓, 令他多半时日只能卧在马车里静养。秦戈奔袭途中所受旧伤又尚未痊愈,于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起居坐卧都依赖着陆棠。如今归来,陆棠终究是要回到寨主的位置, 重新忙碌起来, 所以他,也只能被重新交回到秦叔的手里。
 




    陆棠推着顾长渊回到房中时, 秦戈已经等在那里。见两人进门,他很快上前, 毫不费力地将顾长渊从轮椅中抱起。顾长渊整个人轻的几乎没什么分量,右侧身体松松地搭在他的臂弯里, 移动中带着膝上盖的薄毯滑落了一角,露出一截削瘦的右腿,随着秦叔的动作微微晃荡着,无知无觉。
 




    顾长渊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衣襟, 眉间轻蹙,微微偏头,目光空茫地望向前方, 凭借着听觉仔细分辨了周围的动静, 犹豫了一下才低声确认:“秦叔?”
 




    “是。”
 




    “辛苦你了。”
 




    秦戈沉默片刻, 语气不甚起伏:“说这些作甚,先歇下吧。”
 




    说着, 他抱着人缓步走至榻前,轻手轻脚的将顾长渊放下,俯身为他理顺姿势, 垫好腰侧与膝下的软枕,让他的身子被支撑稳妥,维持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又低头将他双腿一一放平,掀起衣摆细察局部受压之处,继而半跪下来,为他拉伸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