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陌青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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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姑娘。” 他微颔首,声音压得很轻。
 




    黄小花一时怔在原地,尚未来得及说话,秦叔已在旁替他开口:“姑娘莫怪,今儿一早沈昭和我得赶去镇上办事,闻渊也要进山采药,院里转了一圈,竟没人能留下来照应。这不,只得叨扰你一日,能不能劳烦姑娘帮着照看一下我家少爷。”
 




    他说着,略带几分歉意地指了指脚边的食篮:“午饭、茶水都备下了,不劳您费心。傍晚我们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黄小花指尖还沾着些微湿,站在门内看了他们片刻,才轻轻点头,让出半扇门道:“进来吧。”
 




    秦叔应声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快到门口时,她才想起自家堂屋也有个不低不高的门槛。她快步上前掀起门帘,正要伸手帮忙抬轮椅,却被顾长渊低声制止:“我来吧。”
 




    秦叔便俯身去扶他。
 




    顾长渊微一颔首,左手撑住轮椅扶手,身子缓缓倾前,想自己起身。但一用力,身形便不太稳,黄小花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手肘,搀他站稳,秦叔则赶忙将轮椅搬进屋内,再和小花一前一后地合力扶着他坐了进去。
 




    好一番折腾,让顾长渊额上微沁了汗,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染上一点热意。
 




    堂屋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条杉木长凳,桌边支着一只铜火盆。火盆里余炭未尽,星星点点的红光隐在灰下,照着几只粗瓷碗和桌上一把老陶壶,壶嘴边还隐约有些茶垢。屋角靠墙堆着些柴禾和一些杂物,门缝微开,风一吹,窗纸便被带着微微颤了几下。
 




    顾长渊坐定,抬眼望了望这间小屋,目光在火盆上略略停留,又回到秦叔身上。
 




    秦叔见他点了头,便也不多言,拱手道:“那我便先走一步,傍晚来接人。”
 




    “好。” 黄小花应了,送他出门。回屋时顺手提起火盆上的铜壶添了水,壶底落回炭火中,“啪”地一声响,屋里热气升腾,顿时暖了些。
 




    门扇合上,风声顿止,屋里瞬时静了下来,只余火盆中炭火偶尔“啪”地轻响几声。
 




    他坐在那儿,身子半倚在椅背上,眼睛亮亮的,一直落在她身上。
 




    黄小花在这样的注视里抿了抿唇,走到他身侧,先将轮椅轻轻调了个方向,让他面朝门口坐,避着冷风。又回身去墙角抱来旧棉垫,小心垫在他膝边,挡风也防寒。秦叔带来的食篮她也一一打开,把点心、陶壶、茶杯都搁在他够得着的地方,顺手盖上一块干净帕子。这一番安排妥当,她却忽然站在那儿,不知接下来还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才好。
 




    幸好阿婆叫她:“小花,谁来了,来搭把手”
 




    她一愣,忙应道:“哎,来了……顾长渊,风大,你注意别着凉。”
 




    她说着转身往灶前走,去添柴火。火舌在灶膛里轻轻翻卷,锅盖边再度冒出白汽,她的指尖被灶火烘得发干,心里却不知怎的微微有些发涨——
 




    “谁来了?” 阿婆又问了一遍。
 




    “隔壁顾先生。秦叔说他们都不在家,托我们照看他一日。”
 




    “那感情好哇!” 阿婆在屋里笑着,“我都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来来来,粥成了,你带上这个包子,来给我搭把手。”
 




    她应了一声,将心头那点异样按下。掀开锅盖时,热气扑面而来,黄小花闭了闭眼,才将几个包子装好,递给阿婆,又垫着抹布,小心端起粥碗。
 




    今日不过是照看他一日。
 




    她这样想着,将手里的东西拿得更稳些。过了这一日,日子还是照常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粥刚出锅,还是滚烫的,屋里很快氤氲起粮食的香气。阿婆替他摆好了碗筷,热情地招呼顾长渊一起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桌上是几样再寻常不过的早饭:一大碗熬得发稠的糙米粥,几只自家蒸的素包子,外加一碟腌萝卜、一碟炒干菜,还有一道昨夜剩下的葱花鸡蛋。
 




    黄小花看了眼那碗粥,声音略低了些:“就是些粗粮……你若是吃过了,就不用勉强。”
 




    她本意是体贴——这饭食粗淡,比不得隔壁他屋里调养周全的膳食,他那样的人,怕是吃不惯这等乡下味道。
 




    谁知顾长渊只是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还没吃,叨扰了。”
 




    说完,他已落了筷子。
 




    黄小花原想着他大约只是出于客气,谁知他吃得极安静,也极认真。糙米略涩,他并不在意;包子皮厚馅淡,他也不挑剔,只是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神色沉静,唇角竟带着一丝淡淡的满足。
 




    只有在筷子翻到小菜时,动作稍慢,偶尔不慎掉了菜,也只是顿一顿,再试一回。
 




    阿婆看着,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样?糙米粥香着呢!搭上这包子,我们家小花顿顿都能吃好几个。”
 




    顾长渊点了点头,笑着应了一声:“嗯,好吃。”
 




    一顿早饭,就这样吃出了几分宾主尽欢的意思来。
 




    直到吃完饭,小花起身去收碗时,顾长渊才略略迟疑了一下,轻轻唤了一声:“黄姑娘。”
 




    她回过头,他低声道:“能麻烦你……帮我擦一下手吗?”
 




    他说得很轻,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缓的克制。那只左手指尖沾了些包子的油渍,而右手却始终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黄小花怔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她去灶前打了热水,拧了帕子,走回他身侧,俯身轻轻替他擦去指上的油意。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却凉得出奇。她手上动得极轻,却很仔细。屋外的风还在吹,火盆里的炭正烧得通红。
 




    帕子擦过指缝时,他似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却终究没抽开。待她拧好帕子起身,他才轻声道:“多谢。”
 




    饭后,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锅里还剩半瓢热水,火盆里的炭也正烧得旺。
 




    黄小花把擦净的碗碟归置回厨房,又拎出一只扁木箱,从里面取出几件猎具,放到堂屋角落的小矮凳上,坐下来慢慢整理。
 




    阿婆这时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老簸箕,笑呵呵地抱了些苞谷包出来,坐到桌边剥粒。
 




    “这还是前几日从亲戚那儿换来的新谷子,晒干了,一会儿我给你们熬玉米糊糊喝。” 她说着,手上已麻利地动起来,老茧斑驳的指尖翻飞,玉米粒在簸箕里 “哗啦啦” 作响。
 




    “可香着呢,小花也爱吃。” 她抬眼瞧着顾长渊,笑眯眯的,眼角皱纹挤在一处。
 




    顾长渊闻言轻轻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我也喜欢。您剥着,我帮您把坏的挑出来。”
 




    阿婆闻言更是高兴,剥得更起劲,也说得更起劲。她说起今年谷子收成不济,又说邻村有户人家家里孩子上山走丢,折腾了三天才找回来;还说起旧年间赶集时的热闹光景、谁家种的豆角最甜,连哪户人家的黄狗喜欢跟人打滚都细细描了一通。
 




    顾长渊听得极认真,偶尔点头应一声,偶尔也顺着话茬答几句。一老一中低低地说着话,声调不高,间或几声轻笑,填满了整间屋子里被炭火烧得松软的空气。
 




    黄小花坐在角落里听着,始终没出声,手上的动作却缓了下来。阳光从窗纸缝隙里透进来,落在她膝上,那张弓被擦得锃亮。她顿了顿,将它收进木箱,又换了一把短刀,按住刀柄,低头磨刃。
 




    那刀刃在石上来回推挪,发出“呲呲”的细响。
 




    她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手下动作一如既往的稳。
 




    等到吃过午饭,阿婆照例去午休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顾长渊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一堆捕兽夹上,黄小花原以为他只是随意一瞥,谁知他看了一会,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做的?”
 




    “捡来的。” 她随口回道,见他兴致不减,便弯腰拿起一个中等大小的捕兽夹放在膝上,顺手比划着,“村里人换了新的,旧的扔掉可惜,我就挑回来修一修,还是能用的。”
 




    说着,她按住卡扣、理好弹簧、安住夹齿,演示起来:“这个卡扣得压到最紧,扣住这片触发舌。野兽踩上,机关一松,弹簧就会收口——夹住。”
 




    语气寻常,手下却极熟练。
 




    顾长渊微微眯了眯眼,指腹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片刻后道:“……如果,在夹齿内侧加一道倒钩呢?”
 




    黄小花一愣,眉头轻轻一蹙:“那皮就废了。”
 




    “若是猎皮,确实不妥。” 顾长渊不急不缓, “但若是为取肉,或是对付伤人的猛兽,倒钩反而更能防逃。听说这山上多的是山猪野鸡这类。”
 




    黄小花低头想了一会,眼里渐渐浮现出兴味来:“……要加倒钩,就得晚一步咬死。否则它一挣,肉就碎了。”
 




    说着,她随手从一旁铁盒里摸出一截废簧、一枚残扣,对着捕兽夹比划起来:“触发点还是原来的,但倒钩得缓一拍先缠住,等挣动时再收死。”
 




    顾长渊轻声接道:“可以再加一段缓冲簧,触发后略作停顿,让倒钩在野兽挣动时再收紧。”
 




    黄小花愣了愣,抬眼看他,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你还懂这些?”
 




    “略知一二。” 顾长渊笑了笑,神色温和。
 




    说话间,她已经盘腿坐下,动作利落地把捕兽夹拆开重新组装,边装边道:“那倒钩得藏得好,不能让兽觉察。收口太快太硬,反而撕伤——得有缓和段,像你说的,弹簧一紧再缓,再收,得分两次。”
 




    说到后面,她语速渐快,话语间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眼神专注,眉间亮着,像是某个熟悉的灵魂被下意识唤醒了。
 




    顾长渊看着她,没立刻接话。
 




    她搭配铁件、调簧、敲卡齿的动作娴熟利落,目光炯然。那一瞬,阳光静静落在她发顶与指间,他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雪夜里的营帐中,一个少女盘腿坐在兵械箱旁,冷光映在她眉梢眼角,她执着弓弩,研究得入了迷。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极轻:“我有个朋友,颇好此道。少年时常拆这些玩意儿,捕兽夹、绊索弩,弄坏了不少,还挨了不少训。”
 




    他说得缓,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她,像是在等她转头、回应,哪怕只是一丝下意识的恍神。
 




    可黄小花只是随口应了句:“听着挺有意思,哪天可以认识一下,一起拆着玩儿。” 她眉眼微扬,像是打趣,又像是真的对那位朋友感兴趣,并无半点异样的神情。
 




    顾长渊看着她,神色微顿,唇角的笑意浅了一瞬,又缓缓撑住。
 




    “她常在外奔波,” 他说,声音温和如旧, “很久没见了。”
 




    “嗯。” 她点了点头,眼神没离开手里那堆器件,又去翻了个铁盒,把两个磨钝的夹齿挑出来,摆在一旁。
 




    顾长渊低头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指尖在扶手上缓缓收紧。
 




    “顾先生。” 她忽地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带着真心的赞赏,“你这点子,真不错。”
 




    他一挑眉,神色也终于松下来几分,眼底漾出点轻缓的笑:“过奖。耳濡目染罢了。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这一日,黄小花觉得,过得格外快。
 




    只是等秦戈他们来接顾长渊的时候,连小花都能一眼看出顾长渊已经累得不轻了。他面色比白天更显苍白,唇色泛青,唇角微泛青灰,眉间隐隐透着倦意。左手不住地揉着右侧的手和腿,像是在极力缓解着什么不适。先前那副端坐不动的模样,也不知何时松懈下来,他的身子轻靠在椅背上,背脊微弯,呼吸也深了几分。
 




    出门的时候仍要过那道不低不高的门槛。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缓缓抬头,向沈昭略略点头。
 




    沈昭扶他起身,起初还算顺利,可右腿方一着地,那条一直静默的腿竟猛然抽搐了一下。顾长渊闷哼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足以让身边两人齐齐变色。
 




    秦戈和沈昭对视一眼,眉眼间已不自觉带上忧色。
 




    下一刻,秦戈已快步上前,熟稔地半蹲下身,一手托住他膝弯,一手撑住后背,将他小心背了起来。
 




    顾长渊没有抗拒,只是将脸埋进斗篷里,没再出声。
 




    “今日多谢。” 秦戈朝她拱了拱手,语气简短,神情颇为郑重,也带着些许急迫。
 




    黄小花点头应了,看着他转身往外走。院门半掩,风从门缝灌进来,将斗篷的边角吹得轻晃。顾长渊伏在他背上,身形仍是颀长挺拔的,却透着几分倦意。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黄小花站在门口,望着那个背影沉默了片刻。
 




    这人也忒娇气了点。
 




    她心里咕哝了一句,可很快,又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别扭。
 




    她皱了皱眉,没再望那背影,转身进了屋,随手拎起白日里尚未收好的捕兽夹。
 




    炭火还残着余温,屋内渐渐又静下来。
 




    她坐下,把捕兽夹搁在膝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指尖顺着金属边慢慢滑过,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出神。
 




    许久,黄小花低声道了句:“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那话尾,被炭火暖着,软下来了些,不若平日里那般干脆。
 




    第69章 转眼便到了年关,村里家……
 




    转眼便到了年关,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屋檐下晾着腊味,墙边晒着萝卜干,家家都在张罗年节前的采买与备料。黄家也不例外, 阿婆虽上了年纪,手脚却利索得很,蒸年糕、炒豆子、腌菜熬粥, 样样做得像模像样, 灶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不过不知怎么的, 隔壁院子的这阵子愈发频繁地将顾长渊托付过来,一待便是一整日。
 




    黄小花每每听到院门响, 推门一看,不是顾长渊, 就是他身后的秦叔,见到她立即拱手赔笑,语气一如既往地客气:“实在不好意思,又要叨扰姑娘一日。”
 




    她渐渐也习惯了。前些日子人家对阿婆颇多照拂, 自己如今推辞,倒像是小气了。
 




    好在顾长渊极好相处。不挑食,不添乱, 自带茶盏茶水, 坐在火盆边, 一本书便能翻一整日。阿婆爱与他话旧,他便慢声细语地应着, 还不时笑着插上一两句,说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有时兴起,还会拿出些新奇玩意儿:一张纸, 几笔勾勒便能铺出一道连环棋局;一根麻绳、两截竹筒,就能在堂屋里演示军中弩机的机关原理。若再多问几句,他也将天南海北的古怪见闻信手拈来。
 




    一日日下来,三人竟也处得颇为和气,唯独就是他明明没办法久坐,每每一整日下来都撑的很辛苦。黄小花有时真不免疑惑秦戈与沈昭到底在忙些什么,多少有点不像话。
 




    除夕这天,隔壁难得人齐。傍晚时分,沈昭亲自登门,说是这些时日受了黄家照应,理应登门致谢,顺道请她们娘俩一同吃个团圆饭。
 




    饭桌上,顾长渊竟露了一手烤肉的好手艺。院里支了个小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啦”作响,香气四溢。上好的羊肉被他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再略撒些孜然和盐,入口满嘴余香。黄小花吃得顾不上形象,连阿婆也笑着道:“这回是吃到年味儿了。”
 




    等到酒足饭饱,沈昭提议放爆竹驱邪纳福。堂前空地上,顾长渊靠在轮椅里,身侧站着沈昭与秦戈。夜色初起,火纸燃尽之际,他眼尾微扬,眼底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晶亮。
 




    见小花靠过来,他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朝她微微一笑:“新年好,小花姑娘。”
 




    黄小花怔了一瞬。
 




    这是她一个人从迷茫中醒来过的第二个年。那些走散的亲人、拾不起的旧事、藏在心底的空白——都像旧历翻过的页脚,不再有人提起了。
 




    她想,就这样守着阿婆过也好。
 




    可此刻,他的笑在火光与烟气间如此清晰,真切、温暖,如冬日难得的晴光。风将他的披风掀起了一个小角,香灰落在衣袖上,他却未曾理会,只静静望着她,真心地、郑重地,祝愿她新年安好。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长得好看,学识渊博,幽默风趣却又温柔细致。
 




    黄小花忽觉心头一动,像是春雪悄然消融,水气在心底泛起微澜。只是那情绪才刚起头,便被她生生按了下去——顾长渊要议亲了。
 




    她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应道:“新年好。”说完便转身进了屋,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初三一早,村里各家开始走动拜年。孩子们提着纸灯满村乱跑,大人手里提着点心和春联,见面便是一声“新年好”,热闹得紧。
 




    唯独顾家冷冷清清的。大约是开了医馆的缘故,大过年的,谁都不愿进出这种“病气重”的地方。除了一些老人敲门来配日常要用的药包,其余大半时辰里,屋中几乎静得能听见落灰声。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稔的招呼:“哟,顾先生在啊,这可真巧了。” 一道略带黏腻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来人是万媒婆。她穿一身新做的大红棉袄,提个竹篮,手里还拎着些糖果和纸包,笑盈盈地踏进门来。
 




    闻渊一见,便笑着迎上前:“万婶,新年大吉。大过年的进医馆,是哪儿不舒服了?”
 




    “哎哟,呸呸呸,可别这么说,没病没痛的。我是来给你们送点喜气的!” 万婶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掠过屋内几人,笑得颇有深意。
 




    闻渊正要再寒暄两句,她已自顾自坐了下来,先是与秦叔寒暄,又关切地问了顾长渊几句病势,随后话锋一转,笑眯眯道:“顾先生今年可是喜事将近啊,恭喜恭喜呀。”
 




    顾长渊怔了下,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虽日日去黄家报道,暗地里提亲该有的准备倒也一点没拉,大抵是坊间喜铺或哪家街坊多嘴流传出来的,便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万婶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我就说嘛,顾先生那样的人物,哪家的姑娘不惦记着?年前我不就替你提了个口信,孙家那头早等着了……如今都初三啦,你打算哪天登门?老孙家的姑娘,可是一日三回望着门外盼呢。”
 




    话音落下,屋里顿时一静。
 




    顾长渊抬起头,神色缓慢地收敛起来,声音低了些:“……孙家?”
 




    “哎呀,顾先生还打趣我呢。” 万婶笑着拍了下膝盖,语气越发亲昵,“那日我托黄姑娘帮着问你,她回来跟我说你点了头,说是有意的。孙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就起了盼头,一直等你上门——你现在倒好,大过年的,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说得自然,语气热络,可顾长渊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将手中书放下,指节攥得发白,嗓音微哑:“谁说……我答应了孙家的事?”
 




    万婶一顿,终于察觉不对,讪讪道:“这……这不就是我那日托黄姑娘打听的嘛,她说你点了头——”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哐”地脆响打断——茶盏自顾长渊指间滑落,跌在案几边角上,碎成了几瓣。
 




    屋中登时寂然无声。
 




    闻渊面色微变,立刻起身:“长渊…”
 




    “……不妨事。” 顾长渊低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他缓了口气,用尽全力扒拉着轮椅转向秦叔,声音仍带着些轻微的颤,“万婶,抱歉,我有些不适。秦叔,送我回房。”
 




    说罢,垂着眼,不再看任何人。秦戈闻言,面色一凛,立刻起身推着他离开。
 




    万媒婆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他那道背影拐入内屋,眼神发虚,片刻后才讪讪开口:“这……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闻渊收回目光,轻轻一叹:“不是你说错。只是这误会,怕是误得不浅。”
 




    “说好的亲事,还能变?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低声嘀咕着,脸上的喜气也渐渐散了。
 




    万媒婆絮絮叨叨地出了顾家,转头就去了黄家兴师问罪,一开口就气势汹汹,话里话外尽是指责,把黄小花听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院门一关,黄小花却没能动弹,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越想越不对劲——那日他说得那样郑重,说的明明是“我是有意的”。若那句话说的不是孙家的事……那,是她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黄小花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浪直冲脑门,心口也跟着烧了起来,烫得发慌。
 




    她强迫自己去忙别的,守着灶台反复劈柴、生火、淘米,可手里的动作却总是快一拍、慢一拍,饭煮糊了两次,柴火也劈得七零八落,锅盖碰翻了还把手烫了一下。最后连阿婆都看出了异样,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黄小花只说是天冷,转身又往灶堂里添了把柴。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出神,心里头那句“我是有意的”反反复复地响着。每响一次,心便像被人紧紧攥住一回,揉不开,也躲不掉。
 




    她就这么撑了一下午,直到天色近晚,终于咬了咬牙,披了件厚衣裳出了门,径直往隔壁去了。
 




    院门打开,是沈昭。
 




    “顾先生在吗?” 她问。
 




    沈昭看了她一眼,神色略显为难:“他……病了。”
 




    “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她脱口而出,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的急促。
 




    沈昭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措辞,终究低声道:“是旧伤犯了。闻大夫给他看过,已经开了药。但他这会儿……不想见人。”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 她又说了一句,嗓音低下来。
 




    沈昭望着她,似是犹豫许久,才轻声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他转身入内,院门半掩着,风从门缝灌进来,院中一片清冷。
 




    不多时,他回来,语气温和,却依然是同样的答复:“他说,不见。”
 




    黄小花怔在原地,没动。
 




    风反复撩起她的衣摆与发梢,黄小花却仿佛全然未觉,只定定望着那道紧闭的门——它就那么关着,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
 




    她站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已暗,那扇门仍旧紧闭着,纹丝不动。院中寂寂无声,像是连风都停了下来。
 




    她低下头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只是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些。
 




    等到夜深,村子渐渐归于寂静,只有远处偶有几声犬吠传来,浸在冷风里,听来分外清晰。
 




    黄小花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像缠了乱麻,心口也堵得慌,怎么也理不清、捋不顺。
 




    她咬了咬牙,终于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翻墙进了隔壁院子。
 




    院墙不高,她日日翻山越岭,这点难不倒她。只是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黄小花悄无声息地绕过前廊,摸到屋后那扇半掩的窗,借着斜月洒落的一点微光确认没有旁人,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炭火燃得极轻,偶尔噼啪一响。
 




    她屏住呼吸走近床前,看着床上那道人影。
 




    顾长渊侧身躺着,眉头紧蹙,额角覆着一层细汗,呼吸浅浅的,似是睡得并不安稳。连睫毛都沾了汗,贴在眼角,神情里透出几分难得的疲倦与脆弱。
 




    黄小花轻声唤他:“……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心头某处悄悄泛起一点酸意,终是忍不住俯身凑近,想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指尖刚触到他鬓边,却被他忽然反手一把抓住了。
 




    黄小花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醒了?
 




    可顾长渊的眉头皱的更深,眼睛却仍然紧闭着,只有唇角微颤,喃喃出声:“……阿棠……”
 




    黄小花顿住了。
 




    不是小花,是阿棠。
 




    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着,掌心贴着他发烫的额角。他像是仍在梦中,又像是沉在某段陈年旧梦里,攥着那最后一缕能留住的温度不愿松开,执着得可怜。
 




    月光从窗隙斜斜落在他脸上,将他面容映得分外清俊苍白,连眼角那一丝微颤都清晰可见。
 




    黄小花低头望着他,胸腔里翻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棠,是谁?是他心里放不下的人吗?
 




    那这些日子与她的朝夕相处、细水流长,又算什么呢?
 




    她站了很久,一直等到他重新沉沉睡去,才一点点抽回手,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院中夜风起了,瓦檐下凝着的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地面,碎得很轻。
 




    她仰头望了望夜空,星子亮极了,月色澄澈,清冷如洗。
 




    人可真复杂呀。
 




    第70章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下来后, 一直都很自律,按时锻炼,按方进补, 调息温养,凡事都照着闻渊的吩咐一丝不苟地去做。身体状况虽谈不上康健如初,却也一直稳稳当当, 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
 




    谁知这场病来得竟突兀又凶猛, 像是此前长途奔袭、风霜兼程中积攒下的诸多隐患,一朝尽数反扑, 高烧持续了数日,热度退了又起, 反反复复,折腾得他意识昏沉, 喉干舌苦,连睁眼都要耗尽全身气力。
 




    右半身更是泛起莫名其妙的疼——知觉是没有的,这不知何处生出的疼痛却格外清晰,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带起刀割火燎似的难受。秦戈与沈昭每日都得按时替他翻身、拉筋、舒展关节, 这些是防止肌肉萎缩、关节变形的唯一手段。然而这些原本艰难却尚能忍耐的动作,如今却每一下都如同凌迟生剐,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冷汗从额角、背脊一路淌下来, 湿透里衣, 连枕巾都能拧出水来。一轮下来,他往往气息奄奄, 连喝口水都要歇上一盏茶的工夫。
 




    那日他一时气急,拒绝了黄小花的探视,其实很快就后悔了。
 




    他强硬的要求沈昭扶他起身, 想要去找她道歉。沈昭拗不过只得照办,结果换衣、穿袜,每一件衣物都像是缠着炭火让他疼的满头大汗,等到勉强撑到穿好衣服,坐上轮椅,顾长渊的身子却软得像没了骨头,沈昭一松手就往轮椅下栽,整张脸不由自主地贴在冷硬的扶手边缘,一开口便是干呕连连,只能眼见着沈昭又无奈地将他抱回床榻。
 




    如此有心无力,急得顾长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日日熬着眩晕、强撑着清醒,盼着她再来,可等来等去,那道熟悉的身影终究没再出现。
 




    等到他拖拖拉拉终于好转了些,能勉强坐起身时,黄小花却早已回到了她原本的生活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饭、劈柴、洗衣裳,事事有条不紊。黄阿婆不再来了,她自己路过医馆门前时,也不再多看一眼,仿佛那些日日夜夜的相处,从未发生过。
 




    顾长渊特地吩咐秦叔替他换上一件浅灰色长衫,衣襟上绣一枝苍松,素雅挺括,是陆棠曾无意间称赞过的样式,然后刮净了胡子,理好鬓角,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又披了件月白色披风,坐在暮色里,在黄家门前等她回来。
 




    夜色将临,天光一点点收敛下去,村道渐暗,灯火次第亮起。他看着黄小花从巷口拐过来,一步步走近,只觉得掌心微汗,连心跳都变得愈发清晰可闻,赶忙深深吸了口气,在嘴角挂上笑意。
 




    没想到黄小花一眼看到门口的他,脚步只顿了半拍,便像往常那样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呼:“顾先生,好巧。”
 




    然后径直走上前,抬手推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木门被“哐”的一声关上,干脆利落,将他的身影隔在院外,也将那句酝酿了许久的道歉,堵在了顾长渊的喉间。
 




    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却不知怎么的,雨水格外的多。
 




    这日自午后起,天色便一点点暗了下来,乌云低垂,重重的压在屋脊上,将整座浅水村都拢在一层沉沉的阴翳之中。等到了傍晚,暴雨果然如期而至,风声骤起,雨落如注,呼啸的风裹着冷冽的雨丝横扫村落,天色昏暗如墨,整个村子都仿佛被浸没在水里,溶成一片模糊的混沌。
 




    顾长渊担忧黄小花的安危,披着毯子倚在屋檐下,静静地盯着院门外的雨幕,等待熟悉的身影平安归来。没想到没等到黄小花,却等来了黄阿婆。
 




    老人家拄着竹杖,佝偻着背,在大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她没撑伞,也没戴斗笠蓑衣,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瘦弱的身体上,雨水顺着花白的发丝一路往下淌,她却执拗的一直走着,嘴里还低低念着什么,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顾长渊隐隐觉得不对,隔着雨幕大声唤她:“阿婆——你去哪儿?!”
 




    可风雨轰鸣,她仿若未闻,仍旧慢吞吞地往前走着,眼神涣散,神情茫然。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却心知凭自己眼下的身子根本追不上,只能扯着嗓子喊人。可几声下来,院中无人应答。顾长渊这才想起,秦戈他们为了不打扰他与黄小花相处,早早地避去了后院。
 




    雨声愈发急促。
 




    顾长渊心头一急,再顾不得什么,咬牙从轮椅上挣扎着挪下地来。左手紧紧抓着椅背支撑身体,拖着右腿,一点点往屋后挪去,地上都是泥水,冰冷湿滑。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连着跪倒两次,膝盖磕在青石砖角上,火辣辣地疼,也顾不得,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挪地往后院去。
 




    等终于撞开通往后院的小门时,他全身也湿透了,发丝贴在鬓角,嘴唇发白,连气都喘不上来,却还哑着嗓子喊出声来:“快……黄阿婆,她出去了……快去找人!”
 




    院中几人闻声转头,见他这副模样,皆脸色骤变,连忙上前搀扶。
 




    顾长渊却推开他们,声音嘶哑,却语速极快:“山口、村道都要去……雨太大,她身上什么也没穿,怕是……怕是要出事……沈昭你去村里找人,闻渊,你走山路……一定要快……”话还未说完,他已身子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两人应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顾长渊却仍觉不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他反复思索了半晌,忽然攥住秦戈替他更衣的手,声音低哑而急促:“秦叔,背我出去。”
 




    秦戈一怔,脸色瞬间变了:“少主,这种天气,您还是”
 




    “快。” 顾长渊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隐隐焦灼,“黄阿婆的神智怕是出了问题,很可能是想起她女儿了。她女儿当年嫁的是隔壁牛家村,她说过的,东边,东边有条小路,她女儿每每都是从那里回家的。”
 




    他咬了咬牙,嗓音更低:“那条路偏僻又陡,山水一大就容易塌方。她要真是往那去了……我们得赶紧叫人往那里找找,没有人的话我来给你指路”
 




    秦戈听罢,心头一紧,不再迟疑,手上动作迅速起来,替他穿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又取来蓑衣与斗笠,为他披戴妥当,然后让顾长渊伏在自己背上,奔进雨里。
 




    之后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像一场仓皇的梦。以至于往后许久,秦戈回忆起当晚的情景,脑海中都只余一帧帧被雨幕打散的残片——模糊、断续、浸满了寒意与惊惶。
 




    他们出了小院一路向东而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村里的人都已经四散出去寻人,一路上竟空无一人。雨很大,天地间仿佛只剩风声和他脚下溅起的水声。他背着顾长渊,顺着他记忆里黄阿婆的描述,又细细辨认着泥泞地面上浅浅的鞋印与枝叶折断的痕迹一路向前赶,居然真的给他们找到了。
 




    山道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狭窄湿滑,两旁尽是积水与湿苔。他将顾长渊放下,快步上前去拦:“阿婆,不能再往前了…您听我说…”
 




    谁知话音未落,黄阿婆却猛地一把挣开他的手,神情恍惚,眼神空洞而执着,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脚下却一下子踩空,身子一歪,直直朝着坡下跌去。然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长渊也跟着一起滚下去了。
 




    黄小花满身风雨地赶回来时,正撞上村里人抬着门板匆匆往东去,本就不宽的路上顿时乱作一团,灯火、人影、雨声交织成一片。
 




    不知是谁告诉她:“快去后山!顾先生和黄阿婆摔下去了!”
 




    黄小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心脏像是被骤然攥紧,呼吸一下子滞住了。下一刻,她回过神来,拔腿便往后山狂奔。
 




    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时,闻渊也已经到了。
 




    黄阿婆坐在一块大石上,满头满身都是雨水与泥点,脸颊上一道擦伤正往外渗着血水,膝盖擦伤,却奇迹般地并无大碍。只是神色茫然,眼神空落落的,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看到她才呜咽一声扑了上来,不住的喊着:“小花,小花……”
 




    而顾长渊……他仰躺在雨地里,整个身子几乎被泥水浸透了,脸色惨白,闭着眼,眉心微蹙,呼吸轻得几不可闻,唇角蜿蜒着尚未凝固的血迹。右小腿不自然地弯折着,皮肉高高肿起,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胸口的一侧塌陷下去,随着每一次极浅的喘息吃力地微微起伏。
 




    闻渊蹲在他身侧,手上又是泥又是血,大声指挥着众人齐心协力将顾长渊小心翼翼地挪上门板,然后疾步往村里赶去。
 




    黄小花一把将黄阿婆背上,脚步踉跄地缀在队伍的末尾。
 




    雨夜昏沉,灯影摇曳,她一边走一边远远的隔着人群,看见顾长渊那只瘦削苍白的手不知何时垂了下来,软软地悬在门板一侧,随着众人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晃着,晃得她眼眶发涩,心口阵阵发麻。【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