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釜底抽薪,无米之炊(第2页)
第四天清晨,当火车驶过嘉峪关,窗外的地平线上,第一次,出现了一抹不同于黄色的、刺眼的红色时,江建国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微微一亮。
那是被晨光映照的、连绵不绝的丹霞地貌。
也是辣椒的颜色。
他所在的,是甘肃,河西走廊。
中国最古老,也是最优质的辣椒产地之一。
林晚秋的资本之手,可以覆盖中原,可以垄断华北,但她绝对想不到,江建国会像一根最坚韧的钢针,穿过她所有的封锁线,直接扎到这片被世人遗忘的、最偏远的“龙兴之地”。
在张掖,一个因丝绸之路而兴盛、又因时代变迁而沉寂的小城,江建国下了车。
他没有去市场,也没有找供销社。
他只是在一家最不起眼的小饭馆里,点了一碗当地的牛肉小饭。
然后,他用最质朴的方式,向那个同样满脸风霜的、五十多岁的拉面师傅,请教了一个问题。
“老师傅,我想问问,你们这儿,哪的辣子,最地道?”
那拉面师傅,打量了他一眼,看他一身朴素,满脸真诚,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后生,问对人了。”
他指了指西边,“往西走,翻过那道梁,有个地方,叫‘临泽’。那地方,日头毒,沙土地,种出来的小辣椒,叫‘板椒’,皮薄,肉厚,籽儿香。我们做拉面油泼辣子,只认他们那儿的货。”
江建过谢过了师傅,留下饭钱,转身便走。
他搭上了一辆去往临泽县的、破旧的长途班车。
车在搓板一样的土路上,颠簸了整整半天,才把他扔在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名叫“沙河镇”的地方。
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乡僻壤。
可江建国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因为他看到,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墙上、屋顶上,都晾晒着一串串、一簇簇、红得像火、像玛瑙、像晚霞的……
干辣椒。
空气里,都飘着那股熟悉而又亲切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辛辣香气。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把足以燎原的、“天火”的火种。
他没有急着去敲门,而是先在镇上唯一那家连招牌都没有的、由两间土房改造而成的小旅馆里,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走村串户的货郎。|:$天£禧tt小{说ˉ&#网~ £;更d新-?¥最2~快2+
每天,用脚,丈量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他跟在地头抽烟的老农聊天,跟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拉家常,甚至跟在村口玩泥巴的小娃娃,换糖吃。
他很快就摸清了这里的情况。
沙河镇,是全国最大的板椒产区。
这里几乎所有的农户,都以种植辣椒为生。
但他们,也是最穷的。
因为每年,都会有一个从县里来的、姓黄的“椒贩子”,以极低的价格,近乎于垄断地,将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所有辣椒,全部收走。
然后,再转手,高价卖到外地。
村民们不是不想反抗,可他们没有渠道,没有门路。
在这片封闭而又贫瘠的土地上,那个姓黄的椒贩子,就是天,就是唯一的“王法”。
第四天,江建国将自己打听到的所有消息,都汇总完毕后,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没有去找村民,而是直接,走进了镇上那家唯一的、也是最气派的、挂着“沙河镇辣椒购销合作站”牌子的二层小楼。
他要见的,就是那个所有村民口中,吃人不吐骨头的“黄扒皮”黄国强。
当江建国说明来意,说自己是“从关里来的,想买点辣椒”时,那个坐在藤椅上,挺着啤酒肚,脖子上戴着一根小拇指粗金链子的黄国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买辣椒?行啊。”
他轻蔑地吐出一口烟圈,“五块钱一斤,爱要不要。别跟我说外面什么价,在我这,就这个价。”
这个价格,比市场价,足足高了三倍!
江建国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憨厚而又真诚的笑容。
他没有讨价还价。
他只是从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黄国强的办公桌上。
那不是钱,也不是烟酒。
那是一本用最普通的牛皮纸做封面的、手写的账本。
黄国强皱了皱眉,不耐烦地,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轻蔑,就瞬间凝固了。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九八二年,秋。沙河镇红星村,张老三家,板椒三百二十斤,收购价,每斤三毛二。转手售于兰州食品厂,每斤一块五。差价,三百七十七块六。】
【一九八三年,夏。沙河镇联合村,李寡妇家,青椒五百斤,收购价,每斤一毛。谎称市场滞销,拒付尾款八十元。该批青椒,最终以每斤八毛的价格,售于西宁罐头厂。】
……
账本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他黄国强这三年来,利用信息不通,欺上瞒下,克扣、压榨沙河镇所有椒农的、每一笔,带血的黑账!
黄国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像个弥勒佛、眼神却比戈壁滩上的狼还冷的乡下老头,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声音发颤。
江建国缓缓地,收回了那本账本。
“我姓江,是个做辣酱的。”
他看着黄国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不是想跟你抢生意。我来,是想跟你,谈一笔,更大的生意。”
“我要你,把你这几年,从那些老乡牙缝里,抠出来的每一分钱,都给我,加倍地,吐出来。”
“然后,你,我,还有这沙河镇所有的椒农,我们一起把天捅个窟窿。”
那本写满了罪恶的牛皮纸账本,就静静地躺在黄国强那张油腻的办公桌上。
它不重,甚至有些单薄。
可落在黄国强眼里,却比祁连山脉最沉的岩石,还要重上千倍万倍。
那上面每一个歪歪扭扭的字,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黄国强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
他那双小眼睛里,先是极致的恐惧,然后,这恐惧被一种更原始的、属于地头蛇被踩到七寸时的凶狠所取代。
“你……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他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用声音,来掩盖自己内心的颤抖,“你以为,拿这么个破本子,就能吓唬住我黄国强?我告诉你,在这沙河镇,我就是天!你信不信,我让你今天,横着走不出这个门!”
他身后那两个一直沉默着的、如同铁塔般的壮汉保镖,立刻上前一步,眼神不善地,将江建国围在了中间。
江建国笑了。
他脸上那副憨厚而又真诚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
他甚至没有看那两个逼近的保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
他将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
“黄老板,稍安勿躁。”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了黄国强那早已绷紧的神经上,“你信不信,在你那两个人碰到我衣角之前,这本账本的‘复印件’,就会出现在镇政府、县公安局,以及……你们这儿每一个村子,每一个被你‘扒过皮’的椒农手里?”
黄国强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你诈我?”
“我从不诈人。”
江建国依旧在笑,那笑容,在黄国强看来,比魔鬼更可怕,“我只是习惯,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说,给我的‘朋友’,留一条绝路。”
他顿了顿,将桌上那本账本,又往前,推了推。
“黄老板,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那笔‘更大的生意’了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两个壮汉保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黄国强那身因为虚胖而撑起的凶悍气焰,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悄无声息地,戳破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藤椅上。
那藤椅,发出“嘎吱”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像他此刻的心情。
“你……想怎么样?”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
“我刚才说了。”
江建国的语气,变得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我来,不是要砸你的饭碗。恰恰相反,我是来给你,换一个更大的、用金子做的饭碗。”
他看着黄国强,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毫不掩饰的鄙夷。
“黄老板,恕我直言,你‘扒皮’的手段,太低级了。”
“你以为你垄断了渠道,就能把这些椒农吃得死死的?你错了。你这种做法,是在杀鸡取卵。你把他们逼得越狠,他们就越没有心思去钻研怎么把辣椒种得更好,产量提得更高。他们的日子越难过,背地里就越恨你。你现在是‘天’,可万一哪天,天变了呢?”
江建国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黄国强内心深处,那份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而我,能给你一个,让天,永远都变不了的机会。”
江建国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充满了蛊惑的魔力。
“我们成立一个真正的‘合作社’。不再是你一个人,高高在上地,去压榨所有人。而是你,我,还有这沙河镇所有的椒农,我们三方,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共享的联盟。”
“你,黄国强,不再是‘黄扒皮’。你是这个合作社的总经理。”
“你负责用你的经验和人脉,去组织生产,去统一标准,去把控质量。你以前怎么管那些椒农,现在,还怎么管。只不过,你不再是从他们身上扒皮,而是带领他们,把我们的辣椒,种成全国最好的辣椒!”
“而我,”
江建建国指了指自己,“我负责两件事。第一,资金。从今天起,合作社收购所有椒农的辣椒,全部现款现结,价格,比你之前给的翻一番!”
黄国强的眼睛,猛地一亮!
“第二,”
江建国继续说道,“我负责市场。你们能生产出多少符合我标准的辣椒,我就能吃下多少!而且,我保证,最终的销售利润,刨去所有成本,你,黄国强,能拿两成!”
“两……两成?”
黄国强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是个精明人。
他瞬间就算清楚了这笔账。
以前,他是赚差价,赚的是死钱,而且名声败坏,风险极高。
而江建国提出的这个模式,虽然他只占两成,但如果产量和销量能翻上十倍,百倍呢?
那将是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这哪里是金饭碗?
这分明是一座挖不完的金矿!
贪婪,像一株疯狂的藤蔓,瞬间就缠绕住了他的理智。
“那……那那些椒农呢?”
他下意识地问道。
“他们,是这个联盟最坚实的根基。”
江建国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狸般的狡黠,“他们能拿到比以前高一倍的收购价,能看到实实在在的、能揣进口袋里的现钱。你说,他们是会继续恨你这个‘黄扒皮’,还是会把你当成带领他们脱贫致富的‘活财神’来供着?”
“到那个时候,你黄国强,在这沙河镇,才算是真正的、说一不二的、谁也扳不倒的天!”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黄国强那被眼前利益蒙蔽了半辈子的、狭隘的格局。
他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乡下老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名为“敬畏”的情绪。
这个男人,他懂的,不只是账本。
他懂的,是人性。
“可……我凭什么信你?”
黄国强做了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挣扎。
江建国笑了。
他将那本记录着所有黑账的牛皮纸本子,拿了回来,然后,当着黄国强的面,从中间,“撕拉”一声,撕成了两半。
他将其中一半,递还给了黄国强。
“这一半,你留着。它既是你过去的罪证,也是你未来的‘投名状’。”
“而另一半,”
江建国将剩下的半本,重新放回了自己的人造革提包里,“我留着。什么时候,我们的合作结束了,或者说,你让我不高兴了,这半本账,就会自己重新变得完整。”
黄国强接过那半本账,手,在微微发抖。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了。
从这一刻起,他的命,他的未来,都和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死死地,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