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釜底抽薪,无米之炊(第3页)

 

 “我……我干!”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江建国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他站起身,“现在,带我去见一个人。”
 

 “谁?”
 

 “你们这里,种辣椒种得最好,辈分最高,也最恨你的那个……老椒农。”
 

 ……
 

 半个小时后,在沙河镇最西头,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
 

 江建过见到了那个叫“张老三”的、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
 

 也正是账本上,被黄国强坑得最惨的那个人。
 

 当黄国强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跟在江建国身后走进院子时,张老三和他那几个同样满脸风霜的儿子,抄起扁担和锄头,就要冲上来拼命。
 

 江建国没有多说废话。
 

 他只是,将一份由他和黄国强,刚刚共同起草的、关于“沙河镇辣椒产销合作社”的、全新的收购合同,放在了张老三面前那张布满裂纹的方桌上。
 

 合同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凡入本社社员,本社承诺,以每市斤六毛钱的保底价格,敞开收购所有合格板椒。当年结算,当场付现,绝不拖欠。】
 

 六毛!
 

 比黄国强之前给的,足足高了一倍!
 

 张老三和他那几个儿子,全都看傻了。
 

 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这是黄扒皮又想出来的新骗局。
 

 直到,江建国将一沓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厚厚的人民币,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老乡,”
 

 他看着张老三那双浑浊而又充满怀疑的眼睛,用一种最质朴、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是定金。从今天起,你们沙河镇所有椒农的辣椒,我江建国,全要了。”
 

 “我不要你们的感谢,我只要你们,拿出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和手艺,给我种出,全中国最辣、最香的……好辣椒。”
 

 那一刻,张老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迸发出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
 

 他看着江建国,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大气都不敢喘的黄国强,他知道,这个外乡人,没有说谎。
 

 沙河镇的天,从今天起,真的要变了。
 

 当天下午,一份由江建国的“建国食品厂”作为甲方(需求方),黄国强作为乙方(管理方),以及由张老三作为代表、盖满了全镇上百户椒农红指印的丙方(生产方),三方共同签署的、一份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供应链合作协议”,正式签订。
 

 江建国,用一本黑账,一沓现钱,和一个全新的、将所有人的利益都捆绑在一起的商业模式,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将这片贫瘠的戈壁滩,变成了他最坚固、最不可动摇的后方粮仓。
 

 当晚,江建国没有留在镇上。
 

 他坐上了返回县城的、最后一班火车。
 

 他知道,天火的火种,已经借到。
 

 接下来,该轮到他,回到那个早已冰冷的灶膛前,点起一把,足以让林晚秋和她那高高在上的【玉琼浆】,都感到颤栗的……
 

 熊熊大火了。
 

 当第一缕混合着煤烟与晨霜的刺骨寒风,从火车车厢的缝隙里灌进来时,江建国睁开了眼。
 

 窗外,不再是戈壁的苍黄,而是熟悉的、被白雪覆盖的华北平原。
 

 那座他离开了七天,却仿佛阔别了一世的北方小县城,就在前方。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风尘,带着一个几乎被掏空的钱包,也带着那份足以燎原的、来自千里之外的“天火”契约。
 

 当他背着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如同一个最寻常的、外出归来的农民,再次踏上“建国食品厂”那片寂静的土地时,整个工厂,都活了过来。
 

 苏秀云第一个冲了出来。
 

 她看着公公那张被戈壁烈风吹得愈发黝黑干裂的脸,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的眼睛,所有的担忧、恐惧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为了夺眶而出的热泪。
 

 “公公,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江建国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的力量。
 

 他越过她,径直走到了那口早已冰冷的、象征着工厂心脏的灶膛前。
 

 他将手,轻轻地,按在了冰冷的灶台之上。
 

 “传我的话,”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闻讯赶来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与期盼的工人耳中,“所有人,清洗锅灶,烧旺炉火,准备……开工!”
 

 开工?
 

 所有人都愣住了。
 

 米和柴在哪里?
 

 也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汽车轰鸣声,从厂区外的大路上,由远及近。
 

 一辆、两辆、三辆……
 

 足足五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着一麻袋一麻袋红得像火、堆得像山的干辣椒,和一筐筐颗粒饱满、紫皮发亮的独头大蒜,浩浩荡荡地,停在了工厂门口。
 

 开车的,正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黄扒皮”黄国强。
 

 他从车上跳下来,看到江建国,脸上立刻堆起了最谦卑、最热情的笑容,一路小跑过来,点头哈腰。
 

 “江……江老板!幸不辱命!这是第一批货,五千斤特级板椒,三千斤紫皮大蒜!都是按照您的要求,从老乡手里,一斤一斤,精挑细选出来的!”
 

 工厂里,所有的人都看傻了。
 

 他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品质好到发亮的顶级原材料,又看了看那个在江建国面前,恭敬得像个店小二的、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大老板”,他们脑子里那根名为“常识”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们的老板,这个只身出去了七天的男人,他带回来的,不是一车柴,一袋米。
 

 他带回来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从千里之外的戈备滩,一直铺到他们脚下的……
 

 巨龙!
 

 “好。”
 

 江建国只说了一个字。
 

 他走到一麻袋辣椒前,解开袋口,抓起一把。
 

 那辣椒,入手滚烫,带着戈壁烈日最纯粹、最霸道的阳刚之气。
 

 他能感觉到,这辣椒里,蕴含着一种最原始、最野性的生命力。
 

 他知道,用这种“天火”淬炼出的【淑芬酱】,将会是怎样一种恐怖的存在。
 

 “所有原材料,入库,封存。”
 

 他下达了第二道命令,“黄老板,你的人,留下卸货。你,跟我来。”
 

 他带着黄国强,走进了那间他用来办公的、简陋的平房。
 

 “江老板,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黄国强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
 

 江建国没有说话。
 

 他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崭新的、空白的账本,和一支钢笔。
 

 他将账本,推到了黄国强的面前。
 

 “从今天起,”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派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吃的每一顿饭,抽的每一根烟,住的每一个晚上,都给我,一笔一笔地,记在这本账上。”
 

 “这本账,是你沙河镇合作社,欠我‘建国厂’的。年底,我会拿着它,去跟你们,换辣椒。”
 

 黄国强的心,猛地一抽。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个男人,他不仅要用那半本黑账拿捏住自己的命脉,他还要用这种方式,将沙河镇那上百户椒农的未来,都与他这座小小的工厂,彻底地、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他不是在做生意。
 

 他是在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构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绝对封闭、绝对忠诚的……
 

 商业帝国雏形。
 

 “我……我明白了,江老板。”
 

 黄国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
 

 工厂的炉火,再次被点燃。
 

 这一次,灶膛里烧的,不再是普通的煤,而是从黄国强那里“换”来的、最优质的、来自山西的无烟煤。
 

 炉火烧得旺,烧得纯,烧得整个车间,都暖意融融。
 

 江建国亲自上阵,带着苏秀云和那几个核心的女工,开始调制全新的、用“天火”淬炼的【淑芬酱】。
 

 当那来自戈壁的板椒,与本地的紫皮大蒜,在那口巨大的石臼里,被一下一下地,舂捣成最细腻的、殷红如血的酱泥时。
 

 一股比之前更霸道、更浓烈、仿佛带着一丝蛮荒气息的香气,轰然炸开!
 

 那香气,甚至引来了厂区上空盘旋的冬雀,久久不散。
 

 这一次,江建国没有再往里滴那滴“人心之水”。
 

 因为他知道,这来自千里之外的、凝聚了无数椒农希望的“天火”,本身,就是最浓烈、最真挚的……
 

 人间烟火。
 

 当第一坛用全新配方和顶级原料制成的【淑芬酱】,被成功封存时。
 

 江建国知道,他反击的号角,已经可以吹响了。
 

 他没有再去找马国良,也没有再去供销社门口摆摊。
 

 他叫来了赵兴邦。
 

 那个因为一篇《谁的乡愁?》而在县里文化界声名鹊起的赵副主任。
 

 江建国没有请他吃饭,也没有给他送礼。
 

 他只是,将一碗刚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用厂里大锅熬出来的白菜猪肉炖粉条,和两个刚刚蒸好的、雪白的大馒头,摆在了赵兴邦的面前。
 

 当然,还有一小碟,红得像玛瑙,亮得像宝石的,全新【淑芬酱】。
 

 赵兴邦尝了一口。
 

 只一口,他那双属于文人的、挑剔的眼睛,就骤然亮了!
 

 如果说,之前的【淑芬酱】,是母亲灶膛前的温情。
 

 那么现在这一口,就是父亲在沙场上,喝下的那碗壮行酒!
 

 辣!
 

 烈!
 

 酣畅淋漓!
 

 那股霸道的、带着阳光和风沙味道的辣意,瞬间就点燃了他身体里所有的血性!
 

 让他这个终日与笔墨为伴的文人,都忍不住,想学那梁山好汉,大喝一声“快哉”!
 

 “好!好酱!”
 

 赵兴邦吃得满头大汗,连干了三个大馒头,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江老哥,你这……你这是又得道成仙了啊!”
 

 江建国笑了笑,给他递上一根烟。
 

 “赵主任,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来夸我的。”
 

 他缓缓说道,“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或者说,帮我们县留住一个可能会被别人抢走的东西。”
 

 他将自己远赴西北,与当地椒农成立合作社,打通原材料供应链的故事,用一种最朴实、最平淡的语气,讲给了赵兴邦听。
 

 他没有提林晚秋的封锁,也没有提自己的绝境。
 

 他只是在强调一件事他,江建国,一个本地的农民企业家,是如何为了保证产品的“根正苗红”,为了带动西部贫困地区的兄弟脱贫致富,而做出了怎样的努力。
 

 赵兴邦听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江老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
 

 江建国的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狡黠的光芒,“我们县,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能代表咱们‘灶膛文化’的【淑芬酱】。可现在,有人,想断我们的根。”
 

 “我听说,市里,省里,都很重视那个香港来的【玉琼浆】,说它是‘文化名片’。可我想问问,一个连原材料都要从国外进口,一个把我们中国人的酱,卖出天价,只为了去讨好洋大人的东西,它凭什么,代表我们的文化?”
 

 “而我,江建国,我的厂,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工人,是本地的下岗妇女。我的原材料,来自我们国家最贫困的西部。我卖的每一瓶酱,赚的每一分钱,都清清白白,都用来带着我们自己的穷苦兄弟,一起过上好日子。”
 

 他看着赵兴邦,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最诛心的问题:“赵主任,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更有资格,成为我们这个县,我们这个市乃至我们这个国家,真正的……名片?”
 

 赵兴邦,被彻底点燃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股属于文人的、忧国忧民的“傻气”,轰然爆发!
 

 “我懂了!江老哥,我全懂了!”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这不是商业竞争!这是路线斗争!不行,我必须……我必须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
 

 江建国看着他那副“愤青”的模样,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知道,他射出的第二支箭,已经,正中红心。
 

 三天后。
 

 一篇比《谁的乡愁?》更尖锐、更深刻、更具有战斗性的评论文章,以“内参”的形式,直接出现在了省委宣传部主要领导的案头。
 

 文章的标题,只有八个字,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名片之争:谁在崇洋媚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