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广交会风云,英雄的审判场(第2页)
“建国!跑!!”
那是王大山,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声音,穿透了三十年的光阴,像一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此刻的、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里。
痛苦,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他手里的那只碗,那碗盛满了他今生所有荣耀与希望的白米饭,开始剧烈地颤抖,眼看就要倾覆。
也就在这时,另一股更加极致的、更加冰冷的记忆,如同一道来自九幽地府的闪电,狠狠地,劈开了这片由炮火与冤魂构成的、红色的幻境!
那是……
雪。
是另一世,六十岁的他,蜷缩在燕京街头,那刺骨的风雪。
是那种被全世界抛弃,被亲生儿女榨干最后一滴血汗后,活活冻死的、最屈辱,也最不甘的绝望。
那份寒冷,那份恨意,比三十年前的炮火,更真实,也更刻骨!
江建国那双本已空洞的眼睛,骤然,重新凝聚起了焦点!
那只颤抖的手,稳住了。
那碗即将倾覆的白米饭,稳住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没有看那个如同胜利者般、等待着他崩溃的德国记者,也没有看周围那些充满了震惊与怀疑的目光。
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的人群,穿过了这喧嚣的、充满了功利与欲望的展会,落在了那个,站在人群尽头,穿着一身刺眼血红的、他前世最疼爱、今生最憎恨的,女人身上。
林晚秋。
他的嘴角,竟缓缓地,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混杂着无尽悲凉与滔天杀意的,笑容。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
江建国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被战火烧焦的木炭,在互相摩擦。
“这个问题,你,不配问。”
他没有理会那个德国记者脸上错愕的表情。
他只是,端着那碗饭,缓缓地,转过身,面向了北方。
面向了,北京的方向。
面向了,那片埋葬着他所有青春与兄弟的八宝山的方向。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将那碗白米饭,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三连长王大山,”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会场,“兄弟们!”
“三十年了。”
“我江建国,今天,就在这里,当着全世界的面,给你们,上柱香,敬碗饭。”
“我替你们,尝尝,这胜利的滋味。”
说完,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那把小小的木勺,舀起一勺沾满了辣酱的米饭,缓缓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咀嚼着。
咀嚼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他嚼的不是米饭,而是三十年的血与火,三十年的冤与屈,三十年的、不能言说的、刻骨的煎熬。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滴落进那碗,象征着荣耀的,白米饭里。
“三十年前,金门,西线,三十七号高地。”
江建国,一边流着泪,一边咀嚼着,一边,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却又清晰无比的语调,开始讲述。
“我所在的,是前沿观察哨。我的任务,是为后方的炮群,提供最精准的坐标。而我的正后方,就是三连的阵地。我的连长,叫王大山。我的兄弟,有一百二十八个。”
“炮战开始前一个小时,我接到了团部通讯站,转来的、师指挥部的绝密指令。”
“指令,只有一句话。”
“‘命令:观察员江建国,在接到总攻信号后,立刻向我方炮群,报出你部后方三连的阵地坐标。重复一遍,报出……三连的坐标。’”
“轰!”
这一句话,比刚才那德国记者所有的指控,都更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赵兴邦的相机,“啪嗒”,掉在了地上。
孙庆华那副老花镜,也从鼻梁上滑落了下来。
那个德国记者,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这不可能!”
他失声叫道,“这与档案记录的,完全不符!”
江建国没有理他。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讲述着。
“我当时,也以为,是命令传达错了。我疯了一样用步话机,向团部核实。可我得到的,是我的团长,用一种近乎于哭腔的声音,对我下达的、最后的死命令”
“‘江建国!这是命令!执行!’”
“那一刻,我明白了。”
江建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我们的对面,是敌人最精锐的、拥有最新美式装备的‘白虎团’。他们的炮,比我们打得远,比我们打得准。我们的主力部队,想要抢滩登陆,就必须,先敲掉他们这个乌龟壳。”
“而三连,我那一百二十八个兄弟,就是……诱饵。”
“用一个连的牺牲,换取敌人炮火位置的彻底暴露,为主力炮群,进行饱和式反覆盖,争取到最宝贵的三分钟。这,就是师指挥部,那张小小的作战地图上,最简单,也最残忍的,一道算术题。”
“而我,江建国,”
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就是那个,负责按动计算器,负责亲手,将我所有的兄弟都送进地狱的刽子手。”
“我报出了坐标。然后,我听着步话机里,王大山连长,在生命最后一刻,对我喊出的那句‘建国,跑’。我看着我那一百二十八个兄弟,在我眼前,被我们自己的炮火,指引去的敌方炮火,炸成灰烬。”
“我没跑。”
“我只是,在完成任务后,砸了电台,然后,端着刺刀,一个人,冲向了对面的阵地。”
“我杀了三个敌人,然后,被一发炮弹的气浪,掀翻。等我醒来,就已经躺在了后方的野战医院里。”
“我成了那场战斗中,三连唯一的幸存者。”
“也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军法处,审了我三个月。他们想让我承认,我是因为操作失误,报错了坐标。这样,就可以将一场师级的、用一个连的战士的命做赌注的‘战略性牺牲’,定性为一场可以被原谅的、低级别的‘战场通讯事故’。”
“这样,所有人,都不用担责任了。牺牲,也变得心安理得。”
“我没同意。”
“我既没有说出真相,也没有承认失误。我只是,选择了沉默。”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出真相,那牺牲的一百二十八个兄弟,就将永远背负着‘被友军故意牺牲’的污名。他们的家人,将永远活在耻辱里。而我们这支军队的荣誉,也将蒙上无法洗刷的污点。”
“所以,我选择了,把所有的罪、所有的冤,都一个人,扛下来。”
“我告诉军法处,我被炮弹震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最终,他们以‘查无实证,因伤退伍’,让我滚回了家。”
“三十年了,”
江建国缓缓地,放下了那碗,早已被泪水浸透的白米饭,“这个故事,我埋在心里,烂在肚子里。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我以为,它会跟着我,一起,烂进棺材里。”
“可我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把它当成一把最锋利的刀子,从我背后捅了过来。”
他缓缓转身,那双通红的、如同泣血的眼睛,再次,死死地,锁定了人群尽头,那个穿着一身血红的、早已脸色惨白的林晚秋。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
“我这三十年,午夜梦回,都是兄弟们的冤魂。我这三十年,吃的每一口饭,都像是用他们的血肉,拌出来的。这份罪,这份债,我江建国,认。”
“但是!”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龙吟,如同虎啸,震慑全场!
“我江建国的罪,自有我那一百二十八个兄弟的在天之灵来审!自有阎王爷来判!”
“还轮不到你这种数典忘祖,里通外敌,用同胞的血,来染红自己顶子,用兄弟的冤魂,来铺平自己道路的……杂碎,来审判!”
话音落。
全场,死寂。
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
那掌声,稀稀拉拉,却又无比坚定。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响彻了整个广交会的会场!
那些中国的商人,那些海外的华侨,甚至那些刚刚还带着怀疑目光的外国人,此刻,都自发地,站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为眼前这个衣衫朴素、满脸泪痕,却又如同神魔般、顶天立地的中国男人,献上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这不是一场商业的审判。
这是一场,关于人性、忠诚与牺牲的,英雄的史诗!
那个来自《明镜周刊》的德国记者,早已面如死灰。
他看着眼前这近乎失控的、充满了感染力的场面,他知道,自己和自己背后那个人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而林晚秋,在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中,在那一道道如同利剑般、射向她的鄙夷目光中,她那张美丽的、冰冷的脸,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明白。
她明明,拿出了最致命的、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武器。
为什么,这把刀最终却变成了为他加冕的……
权杖?
为什么,这场她精心设计的、最完美的审判,最终,却变成了为他封神的……
祭典?
也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快步挤过人群,走到了正在维持秩序的、商业部李副司长的身边,递上了一份刚刚从北京,通过军用保密线路,传真过来的电报。
李副司长打开电报,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猛地一抖!
电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重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