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隐刀二
吉祥赌坊那永不餍足的喧嚣,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扼住了喉咙。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将外界的最后一丝光亮隔绝。赌坊内部彻底沉入了昏黄的深渊,仅靠几盏悬挂在粗梁上的气死风灯提供着摇曳、苟延残喘的光明。光影在弥漫的、几乎凝结成雾的劣质烟草烟雾中挣扎,将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孔切割成模糊而扭曲的碎片。汗液的酸馊、劣酒的辛辣、呕吐物的秽气,以及那尚未散去、如同实质般粘稠的铁锈血腥味,层层叠叠地混合、发酵,形成一种令人肺腑翻腾的窒息感,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污浊的泥浆。
赌客们被粗暴地驱赶、集中到赌坊中央那片狼藉不堪的大厅。散落的筹码、踩烂的骨牌、破碎的酒碗,在污浊的地面上诉说着方才的疯狂与混乱。捕快们如临大敌,手持水火棍,厉声呵斥,将人群分成几组,进行初步的盘问。低语声、辩解声、带着哭腔的哀求、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以及捕快们冰冷生硬的质问,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嗡嗡作响,非但没有缓解紧张,反而像无数只蚂蚁在心尖上爬行,将那份焦躁不安催化到了极致。
而在靠近账房、临时用几条破长凳隔开的一小块“审讯区”,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铅块,几乎要将空气都压出水来。这里的光线比大厅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投下鬼魅般的舞动。
轩辕三光被单独提了出来,像一摊被丢弃的破布,背靠着一根粗大、冰冷、布满刀刻痕迹的承重柱。两名虎背熊腰的捕快,如同铁塔般一左一右按着他的肩膀,指节深陷进他那件破棉袄的污垢里。然而,他那佝偻的身体似乎有着某种顽固的韧性,即使在这强大的压制下,依旧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如同风中残烛。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经年累月的汗臭、油泥味和绝望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浪,猛烈地冲击着近在咫尺的东野轩。东野轩挺拔如标枪的身姿纹丝不动,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抽动的鼻翼,暴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强烈的感官冲击。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如同两柄无形的探针,试图穿透对方那层由醉意、污秽和混沌构成的厚重外壳,刺探到最核心的真相。
凶器指向:东野轩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首先牢牢钉在了轩辕三光腰间——那把被他死死按住的旧刀上。刀鞘裹满了黑亮粘稠的油泥,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木质或皮革,更像一根从地底挖出的、裹满沥青的烧火棍。然而,那刀身的长度、刀柄的形状,尤其是刀尖部分隐隐透出的轮廓,在东野轩受过严格训练的眼眸中,却与金不换咽喉处那道精准、细长、几乎是一击毙命的致命切口,产生了惊人的吻合感!这绝非巧合。
“轩辕三光,”东野轩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冬里的冰凌坠地,清晰、冷硬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把你腰间那把刀,立刻交出来。”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刀?”轩辕三光浑浊的眼珠极其费力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迟缓地聚焦在自己腰侧,仿佛才意识到那里挂着什么。随即,他像一头被触碰到逆鳞的困兽,那只按着刀柄的、布满污垢和老茧的右手猛地收得更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他打了一个响亮而浑浊的酒嗝,一股更浓烈的酸腐酒气喷涌而出,口齿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刀…刀在人在…赌…赌本…不能交…不能交…命根子…” 他佝偻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柱子,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一种源于本能的、对失去最后依仗的恐惧。这份对“凶器”异乎寻常的执着,在所有人眼中,无异于最赤裸的做贼心虚!
动机昭然: 东野轩面沉如水,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继续施加压力,声音如同淬火的铁:“下午,未时三刻左右,你与死者金不换,是否在赌坊内发生过激烈冲突?你究竟欠他多少赌债?”
早已被带到一旁、如同惊弓之鸟的赌坊老板,此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像是急于洗脱自己照管不力的干系,肥胖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绿豆眼中闪烁着急于指证的光芒,用尖利得变了调的声音抢着回答:
“官爷!千真万确!就是这个杀千刀的醉鬼!轩辕三光!他欠金爷的印子钱,利滚利,驴打滚,早就不是个小数目了!足足一百两银子啊!整整一百两!” 他伸出肥胖的手指,用力地戳向轩辕三光,唾沫横飞,“下午金爷亲自找他催债,这烂赌鬼非但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还口出狂言,说什么‘要钱没有,烂命一条’!金爷是什么人物?能受这气?当场就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骂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穷鬼’、‘输光了裤衩的丧家犬’!骂得那叫一个痛快淋漓!”
他喘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后怕的神情,声音更大了几分:“结果呢?这厮!这轩辕三光!被骂得急了眼,那凶相!就跟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噌’地一声就把这把破刀拔出来了!红着眼珠子,嘴里喷着酒沫子,嗷嗷叫着‘金不换!老子今天剁了你喂狗!’ 直接就扑上去了!那架势,要不是我们几个伙计眼疾手快,拼了老命把他按住拖开,当时!就在下午!金爷就得见血了!官爷!这都是小的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大伙儿都看见了!你们说是不是?快给官爷作证啊!” 他急切地转向周围被集中看管的几个赌客和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