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谋冢欧阳少羽

第19章 陵寝疑云·孤臣履新

圣旨如鹰隼展翼,携着帝王的决断与京城的风雷,掠过千山万水,直扑河道总督行辕。


 数日后,黄河之畔。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堤岸,卷起漫天黄沙。河道总督行辕的官署略显简朴,门窗被风刮得吱呀作响。室内,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不定,将伏案之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拉得细长而孤寂。潘季驯,这位常年在风口浪尖上搏斗的总督,正凝神于铺满桌案、墨迹勾勒的黄河水势图上。他年过五旬,身形清瘦却挺拔如崖畔老松。面容黧黑,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遍布眼角额际,那是长年风沙侵蚀、烈日曝晒的印记。一领洗得发白、甚至边角已磨出线头的藏青色旧官袍,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简朴。


 侍从官屏息捧着那份明黄的诏书快步而入,步履带起的微风吹得灯芯剧烈晃动了一下。


 “制诰下,宣河道总督潘季驯。”


 潘季驯的笔尖悬停在奔腾的河道图示上方,凝滞了一瞬。他缓缓抬首,浑浊而疲惫的双目看向圣旨,没有寻常官员接旨升迁时的激动狂喜,亦无惶恐不安。他只是平静地接过那份沉重的绢帛。


 展开,视线扫过工部尚书几字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中瞬间掠过千般情绪——是久旱逢甘霖的沉重责任?是对帝国工部这片腐土深潭早已传遍天下恶臭的忧虑?还是对那位素未谋面却以其铁证撕开脓疮的年轻御史穆之的一份复杂感念?最终,所有情绪都沉淀为一片铁水般的凝重,凝在他的眉头与眼底。


 “工部尚书……”低沉而略带沙哑的自语在斗室中回荡,像是询问,又像是确认这副千钧重担,“陛下的意思,是要刮骨了。”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崔文远那张巧舌如簧、道貌岸然的嘴脸,以及那份惊破九霄的暗藏毒烟罪状!“国之蛀虫!荼毒皇陵!死不足惜!”潘季驯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黄河图上,案几发出沉闷的痛苦呻吟。烛火被拳风惊得几乎熄灭,映得他那双骤然爆射出愤怒精光的眼眸如同燃烧的炭火!他最痛恨这些吸食民脂民膏、腐坏国本的硕鼠,尤其这恶行竟已毒及太后陵寝、动摇国祚根本!这工部的千斤重担,纵是刀山火海,他也扛定了!不为升官,只为这片疮痍的河山!


 “来人!”潘季驯的声音撕裂了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备马!所有账册、舆图整理入箱!轻装简行!即刻……进京!”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转身卷起那厚重的黄河图,仿佛卷起的是一身无坚不摧的铠甲。


 京城,工部衙门。


 昔日崔文远时代那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喧嚣繁华早已荡然无存。如今这处掌管天下工程钱粮的要害之地,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高大的朱漆大门虽敞开,却透着一股冰冷。守门的卫兵眼神躲闪,腰背挺得异常僵硬,像是在防备着什么。门可罗雀的庭院里,几片枯叶被风吹得打着旋,却无人有心清扫,任凭它们发出簌簌的哀鸣。


 衙门内里更是死寂一片。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响,都带着惊心动魄的回音。官吏们行色匆匆,面色惨白,眼神惶然如惊弓之鸟。偶有文书交递,也是飞快地进行,不敢发出丝毫多余声响。吏科、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每个值房都大门紧闭,窗户缝隙间偶尔能瞥见几道惶恐窥探的目光。巨大的恐惧笼罩着这里,崔文远、孙承宗的锒铛下狱与唾骂,如同一柄悬在众人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那些曾经向崔文远靠拢、沾染过贪墨好处,或是借工程上下其手的官员,此刻更是如坐针毡。有人日夜闭门不出,惊恐交加;有人悄悄焚毁旧日单据;更有人辗转反侧,偷偷向三王门路递去求援书信,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绝望与侥幸中煎熬。


 没有仪仗,没有通传,甚至没有惊动一个守门小吏。潘季驯仅带着一名老仆、一名随行书吏,牵着一匹同样显出旅途劳顿的老马,出现在了工部衙门前。


 他无视卫兵惊疑不定的目光,无视庭院的枯败,甚至没有看那高高悬挂的“工部”匾额一眼。他如同一块沉默的、饱经风霜的岩石,径直穿过前庭、大堂、廊庑,每一步都踏碎了那死水般的沉寂。旧官袍上沾染的仆仆风尘,与这衙署中尚未散尽的奢华靡靡之气格格不入。


 新任工部左侍郎陈实(原职暂留),在值房中心神不宁。当潘季驯那仿佛凝固着黄河沙砾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处时,陈实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中端着的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洇湿了他崭新的袍服下摆。他连滚带爬地起身,脸色煞白如纸,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卑…卑职陈实,恭…恭迎尚书大…大人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