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瀚海孤烟

一轮硕大的、仿佛被刀锋劈开般的残阳,将西天烧成一片凄厉的橘红与暗紫。

 

漫天黄沙被裹挟在刺骨的寒风中,呜咽着、嘶吼着,掠过安西四镇最西陲的雄关——疏勒镇。

 

风沙抽打在残破的城垣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厉鬼在拍打门扉。

 

曾经驼铃悠悠、商贾云集的丝路明珠,此刻已沦为黄沙中的孤坟。

 

目光所及,一片死寂。

 

城墙斑驳,巨大的条石被砸出狰狞的豁口,箭垛倾颓如老人残缺的牙齿。

 

女墙上布满了焦黑的痕迹和暗红的血痂,那是数日前一场惨烈攻防留下的、尚未干涸的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血腥味、劣质草药熬煮的苦涩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万物衰朽的腐败气息,钻入鼻腔,直抵肺腑。

 

城头,稀稀拉拉的守军如同风化的石雕。

 

他们裹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皮甲,甲片残缺,内衬的棉絮像肮脏的伤口般裸露出来。

 

面黄肌瘦,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是空洞的麻木,仿佛灵魂已被这无尽的围困和绝望抽干。

 

手中紧握的长矛,矛尖锈蚀得如同枯枝,仿佛下一刻就会在寒风中脆生生折断。

 

腰间的箭壶大多空瘪,偶尔插着几支,也是翎毛凋零、箭头歪斜的劣等货色,射出去恐怕连皮甲都难以穿透。

 

城内,曾经繁华的街巷空旷得瘆人。店铺的门板大多碎裂或被卸走,黑洞洞的门户如同骷髅的眼窝。

 

残破的招幌在风沙中无力地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偶有几个面如菜色的百姓,佝偻着身子,像受惊的老鼠般贴着墙根匆匆跑过,怀里紧紧揣着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干瘪得如同石块般的麸皮饼或一丁点草根,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对任何声响的过度警惕。

 

吐蕃与几个西域小国组成的联军,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已将疏勒镇死死围困了近月。

 

他们的先头部队,那些剽悍如秃鹫的吐蕃骑兵,几乎每日都会在城外耀武扬威。沉重的马蹄踏起滚滚烟尘,沉闷的号角声穿透风沙,带着蛮荒的挑衅。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嗖嗖”掠过低矮的城头,钉在木梁上、土墙上,消耗着守军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和所剩无几的物资。

 

绝望,是这里的底色,是渗入骨髓的冰冷,是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的尘埃。

 

城中粮草不足三日,箭矢彻底告罄,能勉强站立的士兵不足两千,且人人带伤,步履蹒跚。

 

而城外,单是游弋的先头骑兵便有近万,后续号称五万的主力如同厚重的乌云,沉沉压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头。

 

疏勒镇,这座大周在西域最后的据点之一,油灯已枯,只待狂风最后的吹熄。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风沙尽头,一支奇特的“商队”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疏勒镇东门外数里远的地平线上。

 

数十峰高大的双峰骆驼,沉默地行走在黄沙之上,驼铃被刻意摘除,只有沉重的蹄掌陷入沙地的“噗噗”声。

 

它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用厚实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巨大驮囊,轮廓方正而怪异,完全看不出内里乾坤。

 

护卫这支“商队”的,是三四十名精悍异常的汉子。

 

他们同样穿着便于行商的皮裘和胡服,但行走间步伐沉稳,落地无声,如同蓄势待发的豹群。

 

腰间鼓鼓囊囊,皮袄下隐约可见硬物的轮廓,绝非普通商队护卫该有的装备。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在风沙中也时刻扫视着四周的沙丘与天际线,带着一种与这片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警惕与肃杀。

 

风沙扑打在他们脸上,他们连眼皮都很少眨动。

 

队伍最前方,是两名气质迥异的领头人。

 

一人作中年文士打扮,身披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斗篷,面容清癯,三缕整齐的短须随风轻拂。他骑着一匹神骏的河曲马,马匹毛色油亮,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文士腰杆挺得笔直,风尘仆仆却难掩那份渊渟岳峙的从容。他便是“燕山盟”代表,魏廷。

 

另一人则身材魁梧,如同半截铁塔。一道浅白色的疤痕从左眉斜斜划过鼻梁,给他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剽悍。

 

他同样骑着一匹良驹,控马之术精湛异常,人马仿佛融为一体。

 

那双眼睛如同淬火的钢珠,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侧翼,右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刀柄被摩挲得光滑锃亮。

 

他是安平军官,此行的军事主官,方振。

 

“方兄,看来疏勒镇的境况,比情报所述还要险恶十分。”

 

魏廷勒住马缰,目光穿透风沙,落在那座在残阳下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孤城上,眉头深锁。

 

城头稀落的旗帜无力地垂着,死气沉沉。

 

方振沉默地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城头军容涣散,士气几近崩解。郭元振怕是已存死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握刀的手紧了紧,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支打着“燕山盟”旗号的队伍,实则是安平精心打造、由魏廷与方振共同领导的军事援助团。

 

他们肩负的使命,是在这即将熄灭的灰烬中,强行投入足以燎原的火种。

 

他们驮囊中承载的,绝非丝绸香料,而是足以颠覆战场规则的钢铁与烈焰。

 

按计划,他们抵达后应首先拜会安西军的最高统帅,安西大都护郭元振。

 

商队在距离城门一里外一处背风的沙丘后扎下简易营地。魏廷仅带两名最精干的护卫,手持一份早已备好的“燕山盟通关文牒”和一封据称是郭元振故旧所书的密信,策马前往疏勒镇东门。

 

约莫一个时辰后,魏廷面色平静无波地返回营地。风沙似乎在他肩头凝结了一层薄霜。

 

“如何?”方振迎上前。

 

魏廷微微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郭都护闭门谢客。守门将官传话:‘值此国难当头,疏勒危在旦夕,郭某身为大周臣子,唯有与城偕亡,不敢亦不愿与来路不明之辈私下交接,以免乱我军心,污我清名。’态度决绝,掷地有声。”

 

方振浓眉拧成一个川字:“他这是将我们当成了趁火打劫的奸商?或是某些势力派来的说客?”

 

“两者皆有之。”魏廷轻叹一声,望向孤城方向,“郭元振此人,刚直忠勇,宁折不弯。安西沦落至此,他心中恐怕早已筑起死志的堡垒,任何外来的‘干扰’,在他看来都是对这份忠义的亵渎。”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法说服郭元振,他们带来的力量便如明珠暗投,难以发挥。

 

就在气氛沉闷之际,一名在外围沙丘警戒的援助团成员如鬼魅般闪入帐内,压低声音:“魏先生,方将军,城门方向潜来一人,自称郭都护亲兵王忠,有要事求见魏先生!”

 

魏廷与方振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异。郭元振拒而不见,却又私下遣人?

 

片刻,一名身着破烂安西军旧卒服、约四十余岁、面容黝黑如铁的老兵被带了进来。

 

他一进帐,便单膝重重跪地,激起一片尘土:“小人王忠,参见魏先生!”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切的悲怆。

 

“壮士请起,不必多礼。”魏廷温言道,示意护卫看座,“郭都护遣你前来,必有要事?”

 

王忠并未落座,而是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双手高举过头顶,奉到魏廷面前:

 

“魏先生,都护大人虽未见您,但您带来的那封信,他老人家仔细看过了!他说,信中提及的那位故人,确与他有八拜之交,情同骨肉!只是如今……”

 

王忠喉头哽咽,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都护大人说,他心意已决,誓与疏勒共存亡!但他有一事相托,万望魏先生看在故人情分上,务必答应!”

 

“请讲。”魏廷神色凝重,双手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油布包。

 

“都护大人有一养子,名唤李嗣业,年方十七。此子乃是都护一位生死兄弟的遗孤,襁褓之中便被都护收养,视如己出,倾心教导。”

 

王忠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护说,他自己死不足惜,但嗣业这孩子,年纪尚轻,根骨奇佳,实不忍他白白断送在这绝地!他已命小人将嗣业悄悄送出城来,恳请魏先生能将他带回中原,给他寻个安稳的去处,好歹……好歹为他那兄弟留下一丝血脉!这包袱里,是都护大人多年积攒下的一些金银细软,虽不多,权当嗣业日后的盘缠路费!”

 

他说完,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魏廷和方振默然。郭元振此举,拳拳爱子之心,绝望中的托孤之重,令人动容,也足见其内心的悲壮与苍凉。

 

“嗣业公子现在何处?”魏廷沉声问道。

 

“小人已将他安置在城外东南方向约五里处,一处废弃多年的烽燧之中,那里还算隐蔽。”

 

王忠抬头答道,眼中满是恳求,“都护再三叮嘱,此事必须隐秘,绝不可让城中将士知晓分毫,否则军心必乱!”

 

魏廷沉吟片刻,对王忠道:“王壮士,你且在此稍歇片刻,饮些热水,我与方将军商议一下。”

 

待王忠被护卫引至一旁,方振才压低声音,眼中精光闪烁:“这个李嗣业,或许就是我们撬开疏勒这扇死门的钥匙。”

 

魏廷颔首,眼中同样闪过智慧的光芒:“郭元振忠勇可嘉,却过于刚愎。他想保全养子,却不知在这崩坏的乱世,何处才是真正的安稳?与其让他如丧家之犬般逃回中原,在碌碌无为中消磨一生,倒不如……”

 

“倒不如,让他成为我们点燃安西的第一簇星火!”

 

方振接口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决断力,“安平县主临行嘱托,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存有生力量、徐图再起为上。这李嗣业,既是郭元振唯一的软肋,也是我们楔入安西残局、撬动未来杠杆的最佳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