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宦蜀国十三弦

26、抱抱厂督

26、抱抱厂督

 

这些年来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再也没见到当初那个蠢丫头。

 

那时他受至亲之人蒙骗坑害入宫,心中的仇恨,身体的耻辱,旁人的欺凌轻贱逼得他想往上爬的决心前所未有地暴涨。

 

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决定自己往后的路走成什么样。这辈子要做就要做人上人。

 

好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有这一条性命,让他只能撞破南墙,孤注一掷,否则身后就是尸山血海在等着他。

 

所以他没有闲情逸致去找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丫头。

 

他与赵熠不同,他并不是感恩图报之人,也不容许自己有任何牵绊和惦念。

 

更何况,旁人对他的好,于他而言,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笑话,毫无价值。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只是有时候觉得紫禁城太大太空了,金黄的琉璃顶一眼望不到边,红墙高耸,寒风瑟瑟,树叶萧萧。

 

一闭上眼睛,身侧总是一片晦暗,所有的勾心斗角、冷血无情如同画卷般在脑海中展开,他无法逃避,只能迎着风刀霜刃迈步向前,用最从容的姿态。

 

唯有一点,偶尔脑海中仍是会出现那张过目难忘的脸,仿佛在那片无尽的晦暗中开了一道豁口,照进了一点点光亮。

 

她见到了他此生最卑贱的时刻,他倒在地上就像垂死的苍蝇落在烂泥上,一刀子下去,这辈子连人都算不上。

 

他落入黑暗的沼泽,满身的脏污连他自己都恶心,可她没有像见鬼一样逃走,也不像旁人那边冷眼旁观,一张土黄土黄的脸可怜巴巴地凑上来。

 

“漂亮哥哥……吃馍馍……”

 

耳边呢喃声响起,梁寒的思绪被猛然拉了回来。

 

擡手一挥,金钩旁的红烛倏然窜起一株火苗,昏黄的灯光如流水般流泻下来,铺满了整个地面。

 

他心中一旦生疑,这疑惑便会无限蔓延扩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把事情弄清楚。

 

指尖一紧,已经按捺不住地掐上了她的腰,半点没留情。

 

见喜整个人被掐得虎躯一震,哼哼唧唧地从梦里醒了过来。

 

她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那个漂亮哥哥了。

 

这么好看的小哥哥被人送进宫当太监了,他看上去好疼,疼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的汗把衣裳都浸湿了。

 

她正擡起手,往里他嘴里塞馍馍的时候,腰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竟是被身边的老祖宗给掐醒了。

 

“方才梦到什么了?”耳边凉凉地响起他的嗓音。

 

她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这声音光进去了耳朵,却没过脑子,里头昏昏沉沉一团浆糊,完全没法子思考问题。

 

“漂亮哥哥是谁?”

 

方才的问题还未听到答案,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往下问。

 

这话一落,她骤然清醒了许多,忙吓得睁开眼睛,迎着他的目光。

 

屋里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烛,刺目的光线照得她眼眶阴阴地疼,泪珠子在眼里打转。

 

“没,没谁。”

 

她嘴唇颤颤地动着,脑中飞速地旋转。

 

难不成方才梦到漂亮哥哥时忍不住喊了出来,被厂督听到了?

 

厂督这人极其小心眼,衙门口那侍卫口出狂言,当天就被他剥了皮挖了眼,而顾大人除了那晚将她送来,两人再无半点交集,他也日日挂在嘴边说道。

 

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小时候瞧上了一个漂亮哥哥,到如今都念念不忘,那不就是坊间传的给自家相公戴绿帽么!厂督怎会放过她。

 

梁寒拳头攥得紧,直直逼视着她的眼睛,“咱家问你,方才梦里喊的那个漂亮哥哥,是谁?”

 

腰间软肉上的淤青还未消退,这一下又险些掐断她半条腰。

 

见喜被他的眼神逼得无路可退,眼前忽然一亮,扯出一个笑来,“漂亮哥哥就是您啊,您忘了,先前我头一回见您便糊里糊涂冲撞了上去,我就这么喊您啦。”

 

他眉头皱起,有些不耐烦:“撒谎。”

 

她吓得双目瞪圆,咬了咬嘴唇打算继续往下编的时候,他勾唇冷冷一笑,盯着她道:“知道你家厂督是做什么的吗?”

 

见喜面色煞白,心头狂跳。

 

没等她回答,他直接冷声警告:“缉拿臣民,严刑逼供,这世上没有查不出的案子,也没有咱家撬不开的嘴,你心里掂量仔细了。”

 

或许是睡梦中透露了太多,他显然不信她方才的鬼话。

 

他的脸离得极近,分明那样好看,可为什么说出的话这样骇人。

 

她心中一片恐惧,仿佛落入无边无际的寒潭之中,浑身发冷,伸手挣扎却抓不到一根浮木,有种绝望自四肢百骸涌上心头。

 

厂督一向目光锐利,世事洞明,以往让她胡搅蛮缠还能收场,可是这一次恐怕没法子蒙混过去了。

 

说梦话的时候被当场抓包,他若不耐烦,真的能杀了她。

 

沉吟半晌,她红着眼睛,颤颤地说了实话:“漂亮哥哥……是我刚进宫的时候遇上的一个小公公,只见过一次。”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记得这么一点,也真的只有这一点。

 

可是厂督会信她吗?

 

冰凉的手指握住她下颌,她一身寒毛直竖,根本不敢擡头与他对视。

 

“后来呢?”他接着问。

 

“不知道,或许死了吧。”

 

她松开咬死的下唇,咽了咽道,“那时候我在红杏苑,离蚕室很近,我干完活总喜欢在宫里四处跑,没见过世面,处处好奇,然后就遇上他了。宫监说疼成那样容易活不成,我见他冷,便过去给他两个馍馍垫肚子,后来就再也没见到。离了红杏苑,姑姑又带着我去伺候伍太妃,可没两个月伍太妃就死了,我便去了过去贤妃娘娘住的宫殿……”

 

渐渐地她说得多了,勾起了一些伤心的回忆,忘了身侧的人也沉默许久没有接话。

 

厂督一定生气了,说谎不行,说实话也不行。

 

她擦了眼泪,赶忙将手举在他面前发誓:“厂督,小时候的事儿见喜早就忘了,什么漂亮哥哥的,见喜眼里心里只有厂督,您得信我呀!”

 

他深深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了先前的狰狞,可这样的平静依旧让人恐惧。

 

她睡梦中说出那话时,他已经猜到了大半。

 

可这事儿仿佛只有她亲口承认,才能将他心中的疑窦全然解开。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小时候和如今模样为何不像已经没有多大意思。

 

她也说过幼时过得不好,和路边的野狗抢过饭吃,能活着已是天恩,受了那么多的磋磨还能出落成什么样呢?

 

过去于他而言,就像是结痂的伤口再狠狠撕开,里头是陈疮烂疴,血肉模糊,若真要伸手去探,势必会弄得满身鲜血淋漓。

 

他闭上眼别过脸去,强忍着不再去想,可这种锥心蚀骨的滋味一寸寸地侵蚀这他的神经,全身恍若经脉逆流,原本冰凉的手脚更是没了一点温度。

 

见喜也觉得不大对劲,以往她靠在他身边的时候,还是能焐热一点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褥中滴水成冰。

 

她隐隐感觉他有些不好,额头青筋暴起,两颊渗出一层薄汗,在橘黄的烛光下像透明的琉璃冰晶,好像指尖一点就能破碎。

 

或许就像上一回那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要把她活活掐死了?

 

可是他闭着眼,看不到上回那样令人害怕的猩红色,身上的戾气散去好几分。

 

他那只手仍旧在她后背安抚,被珍珠压痛的背脊早已麻木,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好像檐下落了一块雪,冷不丁地从领口灌进了后腰。

 

她心里害怕极了,可是还是忍不住擡手去替他拭去额头的冷汗,“厂督,您是不是不舒服?”

 

她一边问,手掌一边在他手臂上来回搓,哪怕给他带上一点热气也是好的。

 

“你跟我说说话啊!要不要让福顺去请个太医过来看看,您这究竟是个什么症状,您不说话,我心里没主意啊,我害怕……您不说话,我就出去找人了?”

 

这场面经历一次就能吓没了三魂,如今再见一次怕是连七魄也跟着没了。

 

说实话她有点想跑,心里权衡着,趁着厂督还没发作,她是不是得赶紧溜出去,让福顺和怀安进来伺候。

 

他们跟了厂督许久,一定比她要了解厂督的身子。

 

何况……她略略侧过头去看他搁在她身上的手臂,似乎没有用太大的手劲儿,她用些蛮力还是能挣开的。

 

“厂督,您不说话我就真走了?”

 

她实在气死了自己,怎么这时候还在犹豫着。

 

若是厂督因为漂亮哥哥的事要宰了她,此时回永宁宫还能找姑姑和贤妃娘娘救命。

 

分明是个好机会,可她就是擡不开步子,挣不开手。

 

或许是她身上太过热腾,嘴巴又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好像慢慢从某种桎梏中慢慢挣脱出来。

 

手里有一把剑,他发狂地舞动,终于将眼前的黑暗破开一条裂缝。

 

良久,他在她的呜咽声中缓缓睁开眼。

 

柔和的光线落在身侧的小脸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垂眸注视着她的面孔,静静看了好一会。

 

一张脸纤巧极了,脸颊带点婴儿肥,眉毛纤细,眼睫翘长,鼻子玲珑秀气,嘴唇是粉嫩剔透的花瓣色.整个人软乎乎的,像只猫儿。

 

他长吁了口气,望着她,“小时候遇到的人,只有一面之缘,能记上十年?”

 

听到他胸口平静下来,见喜心里又一咯噔,紧张地擡起头,惶惶道:“厂督你好了?这症状是不是隔三差五就要发作,您看过太医么?”

 

她净扯别的,不愿意正面回答。

 

是不敢,还是压根不在乎?

 

梁寒目光泛起沉色,淡淡道:“汤药只能抑制,无法根治。”

 

见喜欲哭无泪。

 

眼珠子一转,她又想到个法子:“要不我给您念《金刚萨埵心咒》吧,您听了心里能安定下来,就算是做了错事,菩萨也会原谅您的,吗奴巴那呀班喳萨埵低罗巴……”

 

“闭嘴。”他皱眉,太阳xue突突地疼。

 

见喜赶紧乖乖噤声。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脸颊,沉吟良久,缓缓开口:“若是有人让厂督不高兴,这症状一辈子好不成。”

 

啊这……

 

这分明是在逼问她啊。

 

她怔了怔,嘴角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那我,一辈子让您高兴,成不成?”

 

……

 

一夜的暴风骤雨过去,捡回小命的见喜又是一条好汉。

 

除夕夜,各地藩王、使节、大晋群臣,以及后宫得脸的娘娘们都去了保和殿的大宴,给各宫的宫女太监们留足了忙里偷闲的时光。

 

秋晴姑姑也跟着贤妃去了保和殿,永宁宫众人皆像破笼而出的鸟雀,心里头松快得翻了天。

 

“今儿宫门不下钥,咱们偷偷去干清门广场看鳌山灯吧!”

 

绿竹兴致冲冲地提议道:“那大宴少说得到亥时,我听说席间还有外邦的美人献舞,娘娘一时半会回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