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1章 悲鸣!

 此刻,那原本光滑圆润的鼓面赫然凹陷了一大块,精致的齿牙扭曲变形,沾满了泥土,像一件被彻底摧毁的艺术品。

 帆布包里,散落的八音盒零件发出哗啦的悲鸣。

 她举着那变形的发条鼓,泪眼婆娑地望着张煜,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控诉和寻求依靠的渴望。

 “……我就放在花坛边……进去拿个橘子糖……出来就……”她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橘子糖的甜腻与泪水的咸涩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委屈。

 陈琛终于转过身。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安静手中那枚扭曲变形的发条鼓上,镜片后的眸光不起一丝波澜。

 她的视线扫过安静哭花的脸、散乱的辫子、沾满泥污的工装裤,最后落在她紧抱着帆布包、指节发白的手上。

 “物品保管不当,损失自负。校规第九条。”陈琛的声音响起,清冷平静,如同在宣读一份管理条例。

 她从旧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一小瓶碘伏和一包棉签,递给张煜。

 “膝盖擦伤,泥土污染。消毒处理。”她的目光落在安静工装裤膝盖处磨破的洞和渗出的血丝上,语气依旧是公式化的、近乎冷漠的“人道关怀”,然后不再看他们,迈开脚步,独自一人沿着梧桐大道,向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白球鞋踏在落叶上,发出规律而孤清的沙沙声。

 那缕清冷的白玉兰香,在夜风里渐渐飘散,留下一道微凉的轨迹。

 张煜手里捏着冰冷的碘伏瓶和棉签,看着陈琛远去的、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孤直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蜷缩在阴影里、哭得浑身颤抖、散发着橘子糖香气的安静。

 夜风吹过,带来松江的寒意和更深的茫然。他蹲下身,将碘伏和棉签放在安静身边。

 “别哭了,”他声音有些干涩,“先处理伤口。”

 安静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张煜,又看看地上的药,再看着陈琛消失的方向,巨大的委屈和某种被抛弃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猛地扑过来,不是去拿药,而是紧紧抱住了张煜的胳膊,将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的衣袖,放声大哭起来,橘子糖的甜香、泪水的咸涩和泥土的气息瞬间将他淹没。

 “呜……班长……只有你对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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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张煜终于把哭到脱力、膝盖涂了碘伏、一瘸一拐的安静半扶半抱地送回女生宿舍楼下(再次经历宿管阿姨严厉的盘问),再拖着仿佛被抽空的身体回到309门口时,夜已深得如同墨汁。

 他轻轻推开门,反手掩上。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鼾声此起彼伏。

 他踮着脚尖,像穿越雷区般走向自己的床铺。

 刚走到床边,脚下却踢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尖锐棱角的金属物件。

 他弯腰捡起。

 是那枚被踩得扭曲变形的黄铜发条鼓。它被人用粗糙的手法(可能是钳子)强行掰回了一些形状,但凹陷和扭曲依旧狰狞,像一张痛苦嘶吼的脸。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布满伤痕的铜质表面上,被人用尖锐的利器(很可能是改锥),深深地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狂暴力量的词:

 废物!

 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刻痕的粗粝,瞬间刺痛了张煜的掌心。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泥土、汗水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暴怒火的气息,从那扭曲的金属物件上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属于黄莺的印记。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黄莺的床铺方向。

 黑暗中,黄莺面朝墙壁侧躺着,被子蒙着头,只有几缕湿漉漉的黑发露在外面,贴在枕巾上,一动不动。

 但那紧裹着身体的被子轮廓,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无声地诉说着被子下压抑的、如同即将爆裂的锅炉般的狂怒。

 张煜捏着这枚冰冷、扭曲、刻着侮辱字眼的金属“证物”,指尖能感受到那狂暴刻痕的深度和残留的震怒。

 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温阳的床铺。

 黑暗中,温阳似乎睡得很沉。

 枕边,那枚镶嵌着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反射着一点沉默而冷硬的光泽。

 ……

 1996年10月7日的晨光,像一块刚淬火完毕、尚带金红余温的钢板,沉甸甸地铺满了新更名的铁北二路。

 路牌上“斯大林街”的旧漆尚未剥落干净,新鲜的“铁北二路”红字在晨雾里洇着油亮的光。

 空气里残留着锅炉房粗粝的煤烟味,与松花江飘来的湿润水汽、街角炸油条新起的焦香混沌交融。

 张煜踩着人行道上沾满露水的梧桐落叶,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灼热的喧嚣吞没。

 宿舍像个超负荷的旧锅炉。

 王亮赤膊套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挥舞着改锥,对着拆得肠穿肚烂的磁带机扬声器鬼哭狼嚎:“……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嘶哑的歌声被电流杂音撕扯得支离破碎,脚边散落着弹簧、磁头和印着泳装女郎的磁带壳。

 “王老二!声波震频超标!影响电容精度!”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几乎贴到一块裸露的电路板上,手里捏着游标卡尺,正小心翼翼地测量一个微型电阻的阻值,嘴里念念有词:“……非线性位移公式需修正……”墨迹未干的演算纸被震得微微颤抖。

 王岩的足球在狭窄空间里炮弹般横飞,“砰”一声闷响,正砸在吴东刚打满热水、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边缘。

 滚烫的水花四溅!

 “我靠!王老四!老子用二两饭票才换的热水!”吴东顶着湿漉漉炸毛的板寸跳脚大骂,塑料拖鞋啪嗒作响,甩出的水珠精准地溅到任斌正擦拭的全家福相框玻璃上。

 任斌默默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吴东,又默默低下头,用那块旧绒布,更用力地擦拭相框里穿工装男人的脸,指节微微发白。

 “安静!”温阳的低喝像冰冷的钢钎凿穿喧嚣。

 他靠窗坐在上铺,军绿色被子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

 袖口依旧工整地挽到肘部,露出精悍的小臂线条,正就着台灯光,用最细的砂纸打磨着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动作稳定专注,“沙沙”声带着奇异的韵律。

 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的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中的工件:“九点澡堂开门。王亮,闭声。王岩,球没收。冯辉,挪地儿。”命令如同机床指令,精准下达。

 角落里,何木蜷在自制罐头台灯暖黄的光晕里。

 光晕笼罩着他膝头的《木工基础》和手中那块纹理细腻的黄杨木。

 刻刀在他指间跳跃,细碎的金色木屑如雪,簌簌落在他膝上摊开的那块洗得发白的蓝格手帕上——陈琛的印记。

 他正在雕刻那只展翅鸟的眼睛,瞳孔处一点凹陷,深邃得如同要活过来。

 雁洋则无声地擦拭着他的凤凰205相机,镜头盖上的“囍”字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光,镜头偶尔抬起,无声地定格混乱中的某个瞬间——比如温阳低喝时,王亮改锥脱手的滑稽表情。

 张煜穿过这片混杂着汗酸、机油、松木香、泡面汤和廉价香皂气息的灼热旋涡,走向自己的床铺。

 指尖不经意触到裤袋里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以及昨夜那枚被刻上“废物”的冰冷扭曲发条鼓的粗粝边缘。

 黄莺蒙头裹被、绷紧如弓的轮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宿舍门被轻轻叩响。三声克制、带着书卷气的轻响:笃,笃笃。

 喧嚣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骤然失声。所有的动作、声音瞬间凝固。

 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门口。

 张煜拉开门。

 走廊清冷的晨光,勾勒出陈琛纤细挺拔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晨光中,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清晰如印。白日里可能沾上的任何微尘都已洗净,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冷水彻底浸润过的清冽洁净。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如同无形的冰线,瞬间穿透宿舍浑浊燥热的空气,带来一阵令人心神微颤的凉意。

 “张煜同学,”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凝固的众人,最终落在他脸上,声音清晰,不带一丝波澜,“舞台桁架主轴动平衡修正方案需现场确认。

 车工车间,现在。” 语气是通知,是命令,是精密世界不容置疑的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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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工车间像一个刚刚苏醒的钢铁巨兽。

 巨大的天窗将晨光切割成斜斜的光柱,穿透漂浮的金属粉尘,照亮空气中缓慢游弋的微尘。

 浓重的冷却液、铁锈和陈年机油混合的沉郁气息冰冷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

 巨大的c620车床在光柱下沉默矗立,卡盘上固定着那根亮银色的合金钢主轴,冰冷的光泽中,昨夜动平衡检测仪贴过的痕迹宛然。

 远处,冷凝水滴落的“嘀嗒”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陈琛走到车床边,打开工作灯。昏黄的光晕瞬间将车床区域照亮,也将她和张煜笼罩其中。

 她放下记录板,从旧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修正方案图纸和一盒特制的微型配重块。

 图纸上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如同作战地图。

 她微微俯身,工装勾勒出少女柔韧而专注的背脊线条。

 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莹润白皙的小臂。

 “根据修正方案,”她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计算和标注,声音在空旷中带着金属般的清晰质感,“需要在A端配重槽内增加3.8克配重,材质为铅锡合金,以抵消y轴偏移。”

 她说话时并未抬头,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清冷专注,一缕碎发垂落颊边,被光柱镀上金边。“配重块需嵌入槽底,边缘间隙小于0.05毫米。”她的要求精确到微米。

 张煜靠近一步,鼻尖几乎能触到她发梢的微凉和白玉兰的冷香。

 他看向她指尖那微小的配重块和图纸上精密的标注,在冰冷的金属世界,这就是决定成败的砝码。

 车间特有的寒意包裹着他,而陈琛身上散发的清冽洁净感,却像黑暗中唯一稳定的光源。

 他注意到她拿起镊子的右手,食指指腹边缘,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划痕,渗着一点极淡的血丝。

 那伤痕在白瓷般细腻的肌肤上格外醒目,像精密的仪器上出现了一道微瑕,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感。

 “我来?”他下意识地问。

 陈琛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在光柱中准确捕捉他的眼睛,深邃如古井。

 “你手稳。”她答得简洁,将镊子和那枚小巧的铅锡合金配重块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