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暴自弃(第2页)
钱浅摇摇头,“公父行事一板一眼,婆母又好面子,一向对他十分严苛。我怕他们不能理解和接受十安现在的状态,不能尊重他的意愿。十安现在经受不住那些要求和责骂了。”
“更何况,他们已然接受了十安战死的消息,倘若十安最终……要二老如何再经历一次?若十安能好起来,愿意回去,咱们再回去不迟。”
周通叹息着点点头。
钱浅累得厉害,吕佐扶她去小憩一会儿,给她盖好毯子就要退出去。
钱浅拉住他的衣角:“你真的,不走吗?”
吕佐坐到床边,对她笑了笑,“说了要护你一世周全,决不食言。”
钱浅鼻子有点酸:“可是,心病不像外伤。”
“外伤终究有愈合的一天。但心病不一样,心里创伤可能会是永久性的,他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即便他愿意努力,这也会是一个极其复杂而漫长的过程,要一直在未知的路上尝试、探索。”
钱浅眼睛有些红,“吕佐,你本该去过轻松快活的日子。”
吕佐认真地说:“现在的日子就很好。不用在阴谋诡计里小心翼翼,不用打打杀杀,真的挺好的。而且,你懂得这么多,他一定会好的。”
“谢谢你。”钱浅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声音有些哽咽:“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怕我撑不住。”
吕佐为她擦去泪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他故作轻松地问:“话说,你怎么懂那么多啊?那些心病,我真是闻所未闻。”
钱浅眼中含泪笑了下,“因为,我也疯过……”
吕佐终于得知钱浅活了两世,知道了她曾在一瞬间,从天堂落到地狱。知道她曾疯了三年,知道她在这一世父亲死后,多次尝试寻死,却未能如愿。也知道了她曾拼尽全力想救下母亲的性命,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咽气。
他终于明白,为何她面对刀刃加身,却总是毫无畏惧;终于懂得,她为何永远都要硬碰硬,不肯委屈妥协半分;也终于知晓那句“生在地狱,死有何惧”,究竟是何等份量!
看着钱浅的睡颜,吕佐想到沈望尘当初突然就放弃她,自此再也不去纠缠。
原来,这就是公子不愿再勉强她的原因。
她,真的太苦了。
吕佐从前以为,这世间人人都苦。
现在却觉得,总有人更苦一些。
比如沈望尘,比如宋十安,又或者是她这样的,连恨意都没有落处。
*
宋十安的脾气越发不稳定。
钱浅去木匠坊给宋十安定制了一个素舆,想推他到院中晒晒太阳,素舆需要有额外架起他断腿的功能,怕吕佐交代不明白,就亲自去了。
回来时发现屋里满是狼藉,吕佐正在默默收拾。
宋十安睁眼不见她,就把吕佐端来的药碗打翻了,还将帷幔扯下,将被子扔到了地上,又用枕头砸翻了烛台。
钱浅为他抱来新的被子,耐心解释自己的去向,一再向他致歉,不该不同他说一声便走。
可宋十安并不领情,表情反而更加愤怒了些,甚至伸手打掉了钱浅为他按摩胳膊的手。
看着钱浅手背被他打红,才终于安静下来。
似是抱歉、似是内疚,好在总算不闹了。
没过几日,宋十安在一次发脾气砸东西后,突然开始自残。
他狠狠抽自己的脸,用牙咬自己的胳膊。
钱浅心痛如刀绞,拼命抱住他阻拦,直到她将自己的手指往他嘴里塞,才能迫使他张开嘴。
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刚好些,手臂又被咬出了血,留下好大一片乌青。
周通做了一双及肩的棉手套,将宋十安胳膊套住。他左腿箍着厚厚的石膏,两只手臂又被半禁锢,像个行动不便的木乃伊。可没人觉得好笑,只是更加忧心。
宋十安安静时,眉宇间像是蕴着浓雾,风雨吹不散,白昼照不明。
愤怒发狂时,像被厉鬼附了身,如受伤反击的野兽,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悲伤难过时,又会紧紧抱住自己,神经质地瞧着某一处,良久才化成一声痛苦地呜咽。
无数个寂静的长夜里,他绝望而凄厉的惊叫和哀嚎回荡在夜空,里面总会夹杂着钱浅不厌其烦的安抚。
*
北境春天的夜晚丝毫没有春意,冷风呼啸着钻进缝隙,犹如哨声。
钱浅给宋十安擦脸擦手,突然猝不及防被他拔下了簪子。
在那一瞬,钱浅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鲜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眼睛霎时红了,抓着面巾的手也颤抖起来。
宋十安果然将簪子抵在喉咙处,满目哀伤地说:“浅浅,我知道你不嫌弃我,但我嫌弃我自己。”
钱浅强装镇定,开口安抚他:“十安,你冷静些,听我说……”
宋十安凄然一笑:“我很清醒,浅浅。你该配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钱浅摇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我的夫君,就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他如星如月,有清俊的容貌、儒雅的性格,他还待我好,将我视为珍宝捧在手心里。他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人,我的心早已被他占满,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可他早就死了!他早就与他的两百袍泽一同战死了!”宋十安情绪十分激动。
钱浅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心脏如撕裂般的疼,“十安,别这么说。你还有我啊!”
宋十安面容有些狰狞,“我不想要你的垂怜、也承受不起你对我的好!我宁愿你骂我轻视我,你知不知道!”
钱浅知道他一直在自弃,一辈子无法将那些时日的遭遇诉诸于口。
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陪着他,理解他的痛苦,鼓励他走出阴霾,慢慢总会好起来的,可她终究高估了自己。
她泪如雨下:“那不是你的错十安,你不要这样。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钱浅,我真的好辛苦,你放过我吧!”宋十安闭上眼睛,将那簪子用力戳向了喉间。
钱浅早已瞄准,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飞扑过去,扳歪了一丝簪子的方向。
簪子并不锋利,所以划的不深,但皮肉撕裂的声音在深夜甚为清晰。
一直在后面盯着的吕佐也趁机扑上来,二人合力控制住宋十安,将簪子从他手中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