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暴自弃

自暴自弃

夜晚,吕佐与钱浅一同为宋十安守夜。

夜半三更,宋十安在暗夜里尖叫出声,在一片死寂的夜幕中显得尤为刺耳。

先前在门外还不显,现下如此近的距离,那叫声冲击进吕佐的耳膜,令他难堪忍受,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钱浅紧紧地将宋十安抱住怀中,并命吕佐按住他的腿,在她的再三安抚下,那尖叫声才堪堪停歇下来。

吕佐走出房间,用井里打出的凉水扑在脸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和心情。

望着寥无星辰的漆黑夜空,心中满是悲凉。

白雪皑皑,世间再无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

四日时间十分难熬,所幸宋十安除了夜间被梦魇所扰,白日里却十分安静,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他意志消沉,像个傀儡一般,除了吃喝睡觉外,不愿给与外界一丝反应。

生命力在他身上近乎消失殆尽。

钱浅珍而重之的养着,没有一丝怨怼、更没有不耐烦。

吕佐陪在一旁,听了无数从未听过的故事。

什么七个葫芦娃被一个好心的老爷爷养大,智斗一条蛇精和蝎子精。

什么黑猫衙役擒拿老鼠匪贼。

什么被吃了菠菜就力大无穷、勇斗坏人的船工。

什么蹴鞠达人热血追梦,永不放弃。

总之都是些历经艰难坎坷,最终用善良、勇气、、意志赢得人生的故事。

第五日,方医士捏抹检查过后,说腿骨已然复位,需要固定将养三个月,方可尝试拄拐走路。

方医士早前便见识了钱浅说的方法,以熟石膏抹在布条上,裹住患处,待风干后形状便固定住了,的确比用杉树皮系紧的方法更为妥当。这里生石膏与熟石膏大都作为药用,还从未见过此种用法,啧啧称赞。

只是这方法颇有些费银钱,普通人家怕是用不起的,

方医士与吕佐一起给宋十安将断腿固定住,这下除非他把这玩意砸碎,否则是无法再扭曲错位了。

方医士将一切妥善处置好,拒绝了钱浅要送他回家的好意,收下了沉甸甸的诊金,自行离去了。

在镇子上的医士和钱浅的精心调养下,宋十安精神好转了些,空空洞洞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些许情绪。

夜半的惊醒尖叫仍未好转,但尖叫渐歇后会开始哭泣。

宋十安有了精神后,开始变得焦躁、易怒,惧怕突如其来的声音、惧怕突入而至的人。

每当有人到来,他就像被触碰到了什么开关,歇斯底里地嘶吼、哭泣,甚至会抓起手边趁手的东西去砸人。

往小院里送饭的、送药的、送柴火之类等等的人,他都不能接受,甚至连小贩经过小院前的吆喝声都会刺激到他。

钱浅不得不让所有人都不能进屋,甚至不让生人进院。

为了能照顾好他,钱浅很努力的吃东西、喝药、养身体,可一个月下来,仍是瘦得厉害。

她还拒绝了吕佐和周通轮流守夜的提议,坚持不离开他半步,也因此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准备了纸笔,时时刻刻去记录宋十安的呓语,记录他情绪上的变化。

吕佐忍不住问:“女君,侯爷他,是疯了吗?”

周通大惊怒斥他:“你休要胡说!”

如果将精神性疾病统称为疯,那他的确是疯了。

那段不堪的日子将他的人生切割成了两个部分。前半生作为宋十安的光鲜亮丽已被尽数割裂,现在,他只是一个躲在暗处茍延残喘的人,怕被人看见、怕被人议论。

钱浅疯过,她太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但她不想把这个词用到宋十安身上,于是道:“他只是病了,我会陪他好起来的。”

钱浅大致给二人讲了一下创伤后应激障碍症,从而引发的多种分支。

“比如他被昌王的人骗出去,遭遇伏击,两百袍泽连同李副将皆奋战而死,只有他还活着。”

“他会质疑自己,凭什么他能活着?”

“他觉得,为什么别人都付出了性命的代价,而他不用?”

“那天的画面会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眼睁睁看着同袍们一遍又一遍地死在他面前,他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下那些人,因此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中,无法自拔。”

“他觉得他应该跟他们一起死。”

“这个病症,叫做幸存者内疚。”

周通急急道:“可,可这不是他的错!是昌王害了那些人啊!”

钱浅不禁红着眼睛:“但是他病了。他就会认为,这些都是他的错。他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被这种情绪拖进了深渊,苦苦挣扎,却挣脱不得。”

“他为自己活下来而感到抱歉。”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清楚这个道理,仍会不时沉溺进去难以自拔,更遑论刚刚经历此事的宋十安?

遑论他,还有其他创伤。

“除此之外,他还被囚禁侮辱,导致他对陌生人和陌生的声音产生无法抵御的恐惧,同时会对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还有严重的羞耻感。”

“他会很自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脏了。从而心理产生了严重的问题,对一切没有安全感,不再信任他人,也损伤了自信心,怕被人看到,担心被人歧视、被人嫌弃。”

周通看看同样一脸懵的吕佐,更是觉得荒唐,“这更是无从说起!”

钱浅道:“他病了,所以他的想法与常人不同。他在地窖囚禁太久,所以害怕黑暗的封闭空间,叫做幽闭恐惧症。他自幼志向便是报效朝廷、守卫家国,可没想到捅向他的利刃却是来自背后,这个叫做背叛创伤。”

“他的伤,从来都不仅仅是咱们看到的那些身体上的伤害。那些看不见的、心理上的创伤,要比身上的伤要严重得多。”

“而他所受到的所有伤害,都来自背后他用生命守护的国家和人民。种种创伤叠加到一起,摧毁了他的信念、碾碎了他的尊严,从身到心的毁灭,才会令他崩溃绝望至此。”

钱浅揉揉疼得有些发昏的脑袋,“我们要理解他、鼓励他,陪伴他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让他重拾尊严、建立信心。否则,他会活不下去的。”

周通泪水涟涟不断点头答应:“好好,夫人您如何说,我就如何做。”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真的,不把侯爷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国公爷和老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