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6

第66章66

四月四日,天气晴,放假。

周遇北近两天精神不济,坐在林夏萤旁边吃早饭时,气氛有一点尴尬。

一大早,一家人刚出去,迎面碰上对面出来的程惠和路昀。

看来出门的目的是一致的。

路昀戴着墨镜和口罩,明明是病号,叉胯站那儿的时候,懒懒散散,却又透着勃勃生机。

小姨寒暄:“去扫墓?”

程惠答:“是啊,你们也是?”

小姨点头,礼貌问道:“小路伤怎么样了?”

“稳定恢复期。”程惠带着笑意,“按理说不该出门,但毕竟今天日子特殊。”

小姨也笑:“还是要多休息啊。”

程惠说:“嗯,就去个烈士陵园,看看他爸爸就回来。”

林夏萤把视线挪到路昀身上,这是他出院后,她第一次见他。

他这会儿视力没完全恢复,其实看得不太清楚,不过还是盯着她看了好久,直到周遇北默默移动到他俩之间。

她小声:“哥……”

周遇北不为所动。

两家人分别出发,下楼时,擦身而过,林夏萤的头被使劲揉了揉,呆毛瞬间立起。

她震惊看着前面那个飘过去的背影。

他没回头,只比了个手势。

拽,这是本性。

周遇北目睹这一瞬间,眼神幽暗:“他是不是当我是死的!”

林夏萤:“……”

扫墓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午餐后,又回归日常自习生活。

也就是这时候,林夏萤接到了林从舟的电话。

难得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今天,去看了你妈妈,和她说了很多事。”

“嗯。”

林从舟叹了口气,妥协地说:“你妈妈走的这一年来,我的心态不断转变,最近也一直在反思。萤萤,我希望你是快乐的,你妈妈也是。”

林夏萤还是:“嗯。”

顷刻停顿,林从舟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如果,高考能考上不错的大学,你就自己做决定吧。”

林夏萤愣住,喃喃问:“真的吗?”

不可否认,沈知谨给他转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链接,给予了他不小的冲击。

也不可否认,林夏萤已经有了自我的很成熟的想法。

他之前联系到月港大学的招生面试老师,坦白讲,是希望通过关系,拿下这一个名额。

但其实多此一举。他女儿的那些申请材料,她面试的全英文演讲,她在暴乱雨夜说出的那句掷地有声的宣言……

恍恍惚惚,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未曾参与过的那些时光里,她早就长大了。

月港大学那边传来消息,愿以全额奖学金录取。这在内地,几乎是每个省的高考状元才有的待遇。

全额奖学金,足足有百万啊?

她还没入社会,已经有让人为之投资百万的潜力了。

也许,她该是她自己人生的主人公。

“真的。”林从舟肯定道,“全凭你自己。”

挂掉电话时,门被敲响,林夏萤正要起身,周遇北气势汹汹去开,却发现是楼上的尤姝学妹,讪讪摸鼻。

尤姝的目的很简单,“听说路昀学长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但是,一个人,又有点尴尬……你们二位,可不可以……”

周遇北斩钉截铁:“没空!”

林夏萤突然惊喜:“好啊。”

两人对视一眼,林夏萤觉得,惹哥哥生气,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至少她会哄啊?

但是,见不到路昀,就是真的见不到了。

于是,她轻而易举地就被尤姝拉到了对面。

开门的是程惠。

“呀,小尤。”程惠探了半个身子,惊喜道,“小周和夏萤也来啦。”

她回头叫人:“路路,你朋友们来看你!”

周遇北一脸吞了毒药的表情。

程惠笑眯眯,拎着他的肩往屋里带了带。

林夏萤有点囧。

来得急了,忘了应该带点什么的,这样空着手,不像来探望病人,像来讨茶吃。

很快,她的囧就被震惊替代了。

路昀还是那副墨镜,可是换了身衣服,穿了件黑色衬衫,明明也不是多特殊的打扮,可是……

周遇北:“这是病号?需要吗,干脆给他拉到秀场算了,装什么逼?”

尤姝喃喃自语:“红豆生南国,学长是男模!”

林夏萤顿了顿,心里暗暗赞同。

程惠给他们准备好水果零食,收拾好东西,“你们在我就放心了,我下午还有门诊,麻烦你们陪他聊聊,盯着他不看书不看手机少用眼。”

她走后,四个人楚河汉界,分成两边。

一边是周遇北林夏萤,三字沉默派;另一边路昀尤姝,二字畅聊派。

“学长,你怎么会在月港啊?”

“当时到底怎么想的,一下子就冲上去了哇?”

“呜呜呜能不

扇,双手交叠在脑后假寐,店外置了张圆凳供行人休憩。

拐出巷子后,高楼林立。市井生活和现代化的碰撞就此显现。

“刚才说到的第六点,”周遇北手机连环震了一会儿,他翻了翻消息,旧事重提,“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周遇北盯着她,眉毛稍稍扬起,尾音拖着,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谈恋爱没?”

林夏萤:“……?”

她脊背窜上凉意,诚实地摇头。

这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这儿来了?

“真的没有?”周遇北再问。

“没有。”

她看起来就很乖巧,可信度非常高。

“好吧,既然这样,”周遇北脸不红心不跳地沉声开口,“第六,进了附中不要和姓路的男生说话。”

“啊?”林夏萤蹙眉,想了想问,“这是泛指,还是特指?”

周遇北:“呃……反正你记住就好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林夏萤:那就是特指某个人了。

她出声应下,想着表哥肯定不会害她,约莫那位同学真挺混蛋的?

周遇北收了手机,两眼望了会儿天,有点生无可恋道,“你说我是不是真没什么优点?”

“怎么会?”林夏萤很认真地回,“有很多啊,善良、纯真、正直、细心……”

笑出声后没多久,周遇北更加了无生趣,自言自语,“那我都有这么多优点了,喜欢我会死啊。”

“算了,不提也罢。”他掉头,“咱们回去吧。”

刚进小区就撞见出来散步的熟人,周遇北向对方介绍了林夏萤,他俩聊着她也不自在,于是她提议自己先走。

如果她一个人先进门,小姨肯定要责怪表哥没好好照顾她。思考一瞬,她选择在单元楼道口等人。

这地儿蚊子是真的多,泛黄的路灯掩在层层叠叠的树叶里,映出飞蛾扑闪的身影。

林夏萤在又被咬出一个包后,充满希冀地望向来路。大概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还真叫她把人给盼回来了。

她站起来,细声细气地对走来的黑影招手叫了声:“哥?”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越近越能看出差别。来人似乎更高一点,头发更短些,单肩挎着包。

只有两步之遥时,路灯打在他头顶,叫她看了个清楚。

单眼皮,薄唇,穿着件黑t,神情倦淡,疏离感很重,灯光映衬在肌理上,倒更显他神色置身事外。

他从林夏萤身侧径直迈了过去。

一层阶梯都踏上了,感应灯应声而亮,照出他微挑的眉峰。

两秒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回过头,低垂眼眸审视般地看来,语气算不上多友善。

“你叫我?”

林夏萤刚要摇头,就听见他声音凉得像冰镇过一样:“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妹妹。”

那神态,那口气,跟大爷说“我可没你这样的不孝子”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说贾宝玉对于“天下掉下个林妹妹”是又惊又痴,那他对于她这个“林妹妹”,恐怕是又疑又嫌。

林夏萤:“……”

晚间,火炉般的城市削减了炽热,风带动梧桐枝叶婆娑作响。

蝉声似乎比之前更显撕心裂肺,一段独属于夏天的旋律开始奏响。

吵架的一种妥协。

他或多或少了解市场价,就他家房子这行情,压根便宜不到哪儿去。

稍微穷点都租不起。

“你这孩子真是……”程惠瞪了他一眼,但也知道是在给她台阶下,“按正常程序走的。”

“哦。”他点头,“我回房了。”

程惠在后面连连嘱咐:“别天天熬夜学到一两点,长不高!”

路昀没回头,手在空中摆了摆,“一米八五够了。”

程惠:“……”

欠打。

***

送走周爷爷周奶奶,家里又平静下来。

林夏萤在房间埋头写作业,周遇北突然敲门进来。

“怎么啦?”她擡头问。

“妹,我想听首生日歌。”他探了个脑袋,笑得贼兮兮,“用那个。”

他眼神示意过去,角落里放着小提琴盒。

林夏萤看向已经落灰的琴盒,抿了下唇,“很晚了,会打扰别人休息。”

“没关系,很短的!有人找上来我滑跪道歉!”

她犹豫了会儿,点头。

涂松香,起弓,拉一首生日歌不过几十秒的事情。

周遇北撑着脑袋听,结束后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家里来客人?”

“没有啊。”林夏萤否认。

“那,是想妈妈了吗?”

林夏萤动作一顿,扬起笑说:“我每天都在想她呀。”

“可我觉得你好像不开心。”

“因为好多作业没写完。”林夏萤蹙眉道,“但表哥过生日,我很高兴。”

“哦……”周遇北不再多言,“那不打扰你了,早点睡。”

他退出房间前,又看向那把孤零零的琴,还愿意拉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吧?

林夏萤放下笔,自觉撒谎不是好主意,可又不知道怎么说。

她不怎么喜欢过生日,因为她的生日是妈妈沈知音的受难日。

据说,她出生时,爷爷奶奶得知她是女孩,头也不回就出了医院。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她妈妈都没有任何好脸色。

这种不喜在得知沈知音可能再也无法生育后到达了巅峰。

童年见面的日子总是不欢而散,她常常没做错事而被指责,久而久之很害怕见到类似年龄的长辈。

所以看到表哥一家和乐美满,恍如被旧日的自己凌迟。

后来沈知音和林从舟离婚,林夏萤自己选了跟妈妈走,可后来她连妈妈都没有了。

沈知音去世的时候,给她留了两个选择,一是回到林家继续当她的大小姐,二是跟小姨回南邑。

她选了第二个。

走走停停,外公不在了,妈妈不在了,挥别朋友,爸爸也不是自己的了。

包括现在这个家,她迟早也是要离开的。

她只有妈妈留下的那把琴。

***

早晨收日记的时候,林夏萤后知后觉一阵心虚。

她写的时候只想着说明情况,没考虑那么多。

路昀回来,看她一脸心事,随口一问:“没睡好?”

“啊?”

他说:“难道凌晨一点不睡觉的不是你?”

林夏萤失眠,半夜刷了两套模拟卷,中途还打翻一个玻璃杯。可这事儿他怎么会知道?

既然他知道,那就意味着他那时候也没睡。

她后知后觉,一墙之隔外,住的就是他。

就挺尴尬。

李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批阅到她的日记,这种怀揣事儿的心情真不好受。

各种事情加起来,她更尴尬了。

祝一蕾隔着过道跟她聊天,都拯救不了有些焦躁的她。

“萤萤,你书包上的挂件呢?”

林夏萤低头望去,原本拉链上挂了个小毛绒兔子,是以前朋友送的。她一直没取下来,竟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

她愣了愣,回道:“可能是丢了。”

“好可惜啊,那个超好看。”

“是么。”林夏萤笑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没关系。”

数学课前,李红神出鬼没来到班级门口,在郎奇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表情严肃地叫走了路昀。

祝一蕾问她:“咋了?”

林夏萤摇头:“不知道。”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写下的文字,才引得这个局面,更不确定李红的态度。

许是见她有点迟疑,祝一蕾又道:“怎么,你受他的气了?说出来,我帮你打回去。”

“没有没有。”林夏萤连忙斩钉截铁地摆手。

路昀这个人,除了不太好说话,除了和表哥有些不可言说的纠葛,其实,人还是挺不错的吧。

李红这一聊就是小半节课,再回来时,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很平常地掏出书,很平常地转着笔上课,很平常地扭头端详她——

“又干嘛?”

还在上课,他却一点不讲究。

林夏萤不发一言扭回头,没接这个腔。

一串问题却在脑子里滑过:

李红是找他说那个事儿吧?

她是什么态度?

他为什么没反应?

他知道是自己多管闲事吗?

她甩了甩头,驱赶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认真听课。

却不想,没几分钟,几个警察从他们班的窗户走过。一会儿,李红过来跟这些人说了几句,又把他叫出去了。

这下,所有同学都伸长脖子往外张望,就差没长千里眼顺风耳了。

郎奇的话彻底不管用,窃窃私语拦都拦不住。

然后这节课就改成了随堂测验。

下课之后,林夏萤和周遇北也被叫走。

主任办公室里的人比想象中多一点,围了一波老师、警察,好像还有学生家长。

林夏萤走到门口,听见崔主任正用那卡着痰的嗓音问话:“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能不跟学校跟老师反应呢,要不是警察同志根据校服找学校来,这事儿谁能知道?”

路昀一脸无所谓:“没必要啊。”

周遇北大概也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了,嘟囔着:“这也行?”

林夏萤无奈叹气,敲了敲门,喊报告。

一众人齐齐回头,崔主任找空隙说了句:“进来。”

然后又扭头回去:“怎么能无所谓?这是你的荣誉,学校的荣誉,这是思想政治教育育人的重要一环……”

他头头是道讲了一堆,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路昀颇为嫌弃地挪动了身体,稍作避开。

等人讲完了,他才点了点头:“哦。那您是不计较我迟到的事儿了?”

崔主任:“……”

他气得想摔茶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换目标,朝林夏萤和周遇北招了招手:“到这儿来。”

“知道找你们是什么事吧?”崔主任大概觉得他们俩长得乖巧,语气都和蔼不少。

周遇北一副“我不愿多说”的摆烂模样,林夏萤只好当嘴替。

不过她也只看到了开端,发展和结果也是一无所知。

路昀打断崔主任的问询,“问她做什么?”

崔主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那不是目击证人吗!”

路昀回视:“都找着监控了,您有必要吗?”

林夏萤这才意识到自己写给李红的日记是多此一举,即使没有那个,他们迟早也会发现真相。

正发着呆,就听崔主任眼神一转:“李老师,你来说两句。”

红姐两手一摊:“该说的我都和他说过了。”

崔主任眼睛瞪得更圆:“什么意思,敢情这事你早就知道?”

“也就,比您老早个半小时吧。”李红目光一扫,很是自然地和林夏萤对上,又不露痕迹地划走。

惹得她突然紧张。

恰在此时,路昀忽然转头,眼睛对向她。

什么意思?老师告诉他了?

她心虚地磕巴:“怎、怎么了?”

换注意力。

林从舟帮忙递的那封信确实是她的朋友写的,那个“友情距离是200米”、送她兔子挂件的朋友。

她在马路上打开了这封信,就着昏暗灯光看了起来。

“萤萤,对不起,在你最需要安慰和陪伴的时候,我却忽视了你的感受。很多时候我神经有点过于大条,导致没能捕捉到你的情绪变化,幼稚地自以为咱们关系最好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像父母总是无意间伤害小孩一样。可是可是,我对你的感情和对他不一样啊,你因为这个吃醋吗?天地可鉴,你是我姚灵犀最最最好的朋友!”

“所以,转学为什么不告诉我?给你发消息为什么不回?你就一辈子不打算跟我说话了吗?我告诉你,我绝对不同意你跟我单方面绝交!”

看了之后,林夏萤嗓子更闷了,像吃了坏掉的樱桃,苦,酸,涩。

夜色已至,她折好信纸,沉默地继续走。

巷子里这会儿还是热闹的,沿街有烧烤店设置露天桌椅,烟火气不过如此。

林夏萤经过时,有喝冰啤喝上头的大叔突然站起来,嘴中冒出爽朗的南邑方言。她受惊般地停下,热风吹得她脑子模糊。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像失去方向一般,看着这路遥马急的人间。

就这一眼,她见到了街对面电线杆下站了两个人。

相差无几的身高,少年人挺拔匀称的身形,那是周遇北和路昀。

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周遇北脖子都红了,袖子挽到手肘,俨然是一副想揍人的架势。

“你故意叫江艺妍来的吧?”周遇北抹了下额头,“看我笑话?”

路昀瞅他一眼,语气很淡:“让你认清事实罢了,我可不想掺和进三角恋八卦。”

“我们俩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他妈——”

“那就从现在开始。”路昀轻飘飘挥开周遇北的拳头,“可以尝试变好一点。”

周遇北:“……?”

“你疯啦?”

他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人了一样,上下瞅来瞅去,恨不得把人盯穿了,“被鬼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