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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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边上几天,宫里各处皆忙得脚不沾地,兴庆宫倒是难得的闹中取静了。除夕当日,例行是要先去长安西郊的长陵祭拜先皇,再在永寿宫正殿宴请来朝诸王、王妃,打发四方来使。宫中除了太后,也只有杨淑婉和几位高阶妃嫔得获随行。席散后,祭祖的肴馔会陆续分往各宫,以见陛下孝心。等轮到兴庆宫时,早连汤水都不剩下一滴了。
延禧帝自是不会令六宫众人枯坐守岁的,留守宫内者,若有亲眷早十日向司礼监递过呈子,在这一日便可到皇宫西门与亲人聚首。有路途遥远的,千里迢迢也要赶来一年见女儿一面。宣瑶从早晨起,便挤进了人堆里,其实杜才人父亲新近被参渎职,已降了川陕边境一个小县的教谕,此时是万万不会在这里的。因而从前几天杜才人就沉默得很,常在中夜垂泪。
宣瑶却不是来接外祖父的,老远的,她就看见大哥壮实笔挺的身子,正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干瘦老人,踉跄着挤出人丛。男的是大理寺评事姜尚德,女的封赠从六品孺人,只是那不合身的命服,套在他二人身上,都已拖至脚踝,每行一步,都似要踩上那垂至足尖的犀带。
姜贵妃出身微贱,骤承帝宠,连带着姜尚德一个老监生,都平白地赐了同进士出身。只是一朝冰山消融,老头子的仕途再不见起色,辗转多年,也未褪去一身绿袍。宣瑶不声不响地站在道路中间,宁王一见,登时脸色大变,扯着二老便要绕路。宣瑶却似不觉,堆着笑脸迎了上去:“大哥过年好啊!小妹先祝过大哥福寿安康了。”宣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色难看地道:“你还嫌没害够我们吗?只要别在我面前出现,我就谢天谢地,大吉大利了。”
宣瑶笑容不减,对着姜尚德行了个肃拜礼,倒教姜尚德不得不还礼了:“使不得!公主有何事见教,老臣洗耳恭听。”他见宣瑶来意不善,只道是受了杜才人指使,专来生事的。姜孺人在旁微微冷笑,不失时机地插言道:“你母亲她老人家安好?当真是祸害遗千年!亦锦她……”姜尚德使劲儿拽了拽她。宣瑶便似没瞧见一般,偏生提起了不开的那一壶:“我来是想请教,当日姜贵妃不好时,除太医院开的那几剂方子外,可还吃过外面的药?”
姜夫人怪眼一翻,话中带刺:“吃过便怎的?过了这么多年,王御医都已作古,公主还想把死人挖出来问问吗?”姜尚德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夫人衣袖,细声道:“宁儿惊风,浑身僵直,锦儿不是吓得整夜发噩梦吗?那时也是年关,你还带了一盒天王补心丹……”
姜氏一见宣宁,想到独女之死,眼中已先含了一包泪水,这时又忆及亡女临终前的惨象,更是双眼喷火,连眼眶都要熬干了,厉声喝道:“是便如何?你个老不死的!难不成你还疑心是我害死了她?”姜尚德畏妻成性,颈子一缩,如一只敛翼的鹌鹑,哪还敢多言。宣瑶不动声色,却逼得更近了一步:“敢问夫人,可还记得这味药的配方?”
这下连宁王都无名火起,只道她趁这吉日来寻衅,摆明了是要和他过不去。一时也顾不得兄妹情份,眼见母亲气得发昏,待要去父皇面前狠狠告她一状。姜尚德却闭了闭眼,涩声道:“地黄、五味子、白茯苓、甘草、桔梗,还有丹参、玄参……”宣瑶抽出一支笔来,递给宁王道:“小妹不识字,一时记不住许多,还请大哥写下来。”宁王只得接过,刷得撕下一幅汗巾,草草写了几行字,恼恨道:“你还要闹什么?”宣瑶看也不看便接了过来,作谢不叠道:“多谢大哥!”宁王牙缝中嘶嘶作响:“只要家宴之前,别让我看到你,就算你答谢我好了!”宣瑶不敢做声,垂手道旁,等他们都走了过去,才掏出汗巾,细细地晾干了,收进袖袋里。
她也不急着回宫,太医院后有个藏书阁,收藏的多是些《黄帝内经》、《素问》之类的医书,平日少有外人去的。宣瑶只说宣清有些下痢,上来抄几个方子,那管楼的太医立刻就将钥匙给她了。这般臭烘烘的病症,自是没人乐意上兴庆宫跑一趟的,只吩咐她看好了来抓药。宣瑶在阁上待了一整天,目下十行地扫了几十本,心里已有了七分把握。之前的太医上来送了盏油灯,她也浑然未觉。这时见一把银剪子搁在桌角上,她毫不犹豫地抓了过来,对着满头青丝就绞了下去。那头发十年未剪,一扯就是生痛。她却毫不留情,大朵大朵的乌云登时委顿在地。她还嫌不足,竟是举起了油灯,对着几块露出的光秃头皮烫了下去。灼出了焦烂的气味,烫出了几个燎泡,远观就如生了一头癞藓一般。她这才将剩下的头发复了上去,一身冬衣都被汗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