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今年春天来得早,还未下足雪,棉衣穿着就嫌热了。老人们都说,这样的年份叫“倒春寒”,极易冻伤庄稼。暖不上几天,一场阴雨下来,就比三九天还要冷上三分。迎春藤可不管那未知的厄运,兀自盘踞着太湖石,开得四仰八叉,竟将那点鸭绒般的嫩黄脸对着晴空。有几根垂进了水中,似是具有了生命的热力,烫得泮冰嘶嘶作响。

宣瑶又紧走几步,才微偏着脑袋,朗声道:“阁下跟了我一路,此处再无他人,可以现出真身了罢!”她方才得知喜讯,又吹了点半寒不热的春风,饶是再沉稳细密,也由不得露出一点少女的活泼来,语调也比平时轻快。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一人分枝拂叶而来,却不就走近前,囔声囔气的,带着点请求意味,又像是不服气:“九妹。”宣瑶讶然回头,福了一福,装作不解,迟疑着道:“大哥特意来寻小妹,令小妹受宠若惊。只不知小妹又是何处恼了大哥?”宁王宣宁怎会不懂她的揶揄,只是有求于人,不得不老着面皮,嘻着嘴道:“九妹这么说,便是见怪了。长秋宫新进了一盆苍山迎客松,长势喜人。左右于我无用,妹妹且去看看,若是看上了,我就着人给你搬过去。”

他有意相邀,所为何事,宣瑶岂会不知。念头一转,又有些同情他了。他幼年丧母,母族又势单力弱,在宫里滚爬这么些年,背地里的心酸苦楚只怕并不比她少。以前对她冷眼相待,虽有母仇在身,也未始不因保身起见。像他这样一无依傍的人,对宫里的风向最是敏感不过的了。若不随着大势牵转,随波逐流,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只怕下场比她姊弟还不如。方才他既能尾着宣瑶一路出了凤宸宫,杨淑婉有意收继的话头应是早已传了出去。这宫里每一条墙缝里,可能都传出过什么惊天的秘密,宣瑶不以为奇,却不想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她内心对宣宁的仇恨去了几分,颔首微笑道:“怎当得大哥如此客气,不过小妹真是很想看看呢。”宣鄞心中一喜,屈辱之心稍减,当先领路道:“那就劳动妹妹玉步了。”宣瑶付之一笑。

她本以为兴庆宫已算僻仄,却不料长秋宫更有过之。玉华台西北角因常受风沙吹拂,是以栽种了一大片翠竹林。夏日里尚可算清凉消暑之地,其余时候踏足,扑面的苍翠带来的只剩无边寒意了。因少有人迹,去冬的落叶犹自堆满小径,又新添了虫卵鸟粪,衬着门上铜绿,阶下苔痕,真可说是鬼气森森。

宣宁自个儿也觉寒碜,面皮绯红,躬身道:“妹妹请进。”宣瑶眼光何等锐利,一眼就看清枯叶上隐约陷下去了一道凹辙,心里盘算着能在宫里乘辇的人可不太多,唇角一牵,心中已有了几个人名。

受了宣宁嘱咐,下人们早已远远避了开去。进门当中一道素白影壁,却是只有隐隐的石纹,别无华饰。前面摆了个四四方方的红陶盆,其中一颗苍松夭矫而上,努目向天,底下一圈黑泥还是湿湿的。宣瑶若有所思地瞧了一忽儿,宣鄞就将她让进内室。果然,所谓看松云云,不过一个幌子。

宣瑶一语不发,两眼如胶在他脸上一般,将他诸般神情尽收眼底。宣宁并未放松戒备,打了半天腹稿,一出口,竟是毫不相干的一句话:“你脸上的伤……还好罢?”宣瑶有些诧异,不知他何时关心起自己来了,略一点头。宣宁又道:“我娘用过一种雪花玉露膏,是用天山雪水制成的,图鲁木一年只进贡十盒呢,据说祛痕最是有效。我……”说到这又深深埋下头去,高大的身材显得萎缩了好些。

宣瑶却不以为意,口吻平淡道:“大哥巴巴地找了我来,怕不是商量这些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事罢?”宣宁给她一激,也不卖关子了,径直道:“你可知,六弟之死,实与阿清无关?”宣瑶道:“哦?”宣宁悄声道:“我听说,宣鄞死前,曾见过五弟。”宣瑶手指在袖中悄悄收紧,纳罕道:“禧哥哥?他向来与六哥生疏,只怕传闻有误。”宣宁神叨叨地凑近了她,神色诡秘:“宣平甚么都好,就只一桩嗜好,可算要了他的命。”宣瑶假作变色,唰得抽身而起:“你若专程让我来听你怎么给平哥哥泼脏水,这我可要回去了。”

宣宁忙将她按下,连连打躬,陪着笑脸道:“有没这回事,九妹好歹听我说,对清弟弟也并非无益呢。”宣瑶仍像气急了一般,强自按耐,望着窗外,足跟嗒嗒点着地面,似有催促之意。宣宁只得一五一十道:“五弟乐痴之名,想你也曾听过。坊间流传着一本《九宫大全》,署名聆痴道人的,实则就是他的手笔。此次上元乐单,听说一大半便是他和黄门鼓吹郎一起敲定的。其中唱那《采莲曲》的,正是京师迷花十二楼的头牌姑娘红菱,人都道色艺俱全,尤善搊筝,五弟早有向她讨教之心。”宣瑶听到“头牌”二字时,不禁攒起了眉,捏着帕子掩住嘴,厌恶道:“这与六哥有何瓜葛?大哥又是从何听来?”她这话问得极是毒辣,不偏不倚,正中下怀,迫得宣宁非和盘托出不可。他究竟不放心宣瑶,又转了一道弯:“九妹有所不知,这话不足为外人道,还请九妹答应为死者讳。”宣瑶一口应承:“这有何不可,便是父皇问起来,我也只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