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页)
只见他拄一根龙头拐,顿得尘土飞扬,一身新崭崭的仙鹤补子,自含一股威势。从眦皮里翻出来的小黑眼珠,极是锐利地盯在宣瑶脸上。宣瑶眼光微垂,盯着砖缝,口中道:“原来是户部秦老大人。”宣宁插在两人之间,忙不叠对秦天吉作揖:“何必惊动您老人家大驾。”秦天吉却一眼也不看宣宁。宣宁碰了个钉子,伸手去拽宣瑶,一努嘴:“九妹,秦大人权倾朝野,我等理应礼遇。”
宣瑶却站定了不动,身子反倒更直了一些。她头一回面对外臣,指尖有些微颤,眼睛却更亮了,昂然道:“闻得秦大人早年治《三礼》起家,‘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定然不会忘了那《三礼》的精义罢?”
秦天吉垂下眼,不晓得在想什么。宣宁急得要将板砖也踏穿了,宣瑶心中也在打鼓。秦天吉扶着拐杖,身子慢慢矮了下去,双膝磕在地上,浑浊的老眼一刻不离宣瑶。双手触地,行了个大礼,带着点姑苏口音,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宁王殿下,阳城殿下。”宣宁忙将他搀了起来,一面出言责怪宣瑶:“父皇特许老大人赞拜不名,佩剑趋朝。连父皇见了老大人,都要执半师之礼。你怎的如此鲁莽,也不怕折了寿。”
宣瑶只还了半礼,秦天吉身躯伛偻,正好跟她对面相视。宣瑶故作老成道:“闻说秦大人心系民生,向来不愿卷入朝中派系之争,现在看来,泾河渭水,倒也未必分明。”宣宁捏了一把汗,秦天吉是何等人,三朝元老,两代帝师,给她一个黄毛丫头,夹枪带棒一顿数落,宣宁都替他搁不住老脸。
秦天吉只是了眼,鸡爪似的十根枯手,拈了一串菩提子,闭着眼喃喃数着,忽然陡地睁开,寒芒四射:“月晕大盛,白昼争光,女主之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东南帝气,该当如是,怪不得我老臣!”宣瑶骇得一退,秦天吉蓦地伸手,闪电一般,将她牢牢拴在身前。宣瑶只觉一条水蛇缠上了手臂,滑不溜丢的鳞介隔着衣物,冰得她一哆嗦。
仿佛幻觉一般,秦天吉的手顷刻又好好垂在身畔。他态度安然地闭上了眼,淡淡道:“好孩子,好孩子,扶我出去。”宣瑶也不知他在喊谁,就被宣宁抢先一步,从后搀着他。一顶青毡小轿,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停在门前。这长秋宫正临着上阳门,只要打点好了守卫,来去皆不易察觉。这般的私会,已非一遭两遭。
撞见了这么大的隐秘,待宣宁回转,宣瑶定是轻易脱身不得。趁他此刻无暇他顾,还不如先失了这个礼数,不告而别了。只是来时有宣宁领路,还不如何觉得,现下一个人走,只觉四处竹林都是一个模样,天已擦黑,竹叶飒飒作响,仿佛有无穷怨鬼在后头追赶。她心上蓦然想起,西北属金,据说以前这一片正是甸师处决宫内人犯之所。
恍惚间,宣瑶看见一个朦胧暗影,躲在一丛深竹之后,风吹得他衣袂飘飘,仿佛还能看见那上面绣的金线暗纹。过了一忽儿,那暗影像站立不稳似的,整个腰部荡来荡去,如同没有骨头的海藻。宣瑶忽然尖声悲鸣,跌跌撞撞地朝来路跑去,泪水肆意沾透了前襟:“六哥,六哥,不是我……我并不成想……”
在她身后,月光似水波流在墙上,几茎蒲扇大的芭蕉随风轻漾,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