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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人就打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若给有心人听去,当堂上一个本章,不免拖累主人的官声。虽不会当真革职,那晦气不向他头上,更向谁出?
宣瑶一时气愤填膺,揭开幂篱,要看看那几个人是什么模样。小厮却好生失望,原来不是秦太师家“十行金钗”中的翠袖姐。更不打话,转身进去了,合拢门扉。宣瑶无可如何,定睛一瞧,黑题红桷上承着油光光大匾,从右到左,缀着一长串头衔。她逐一念去,道是“钦赐魏国公司徒侍中提调永宁军节度使阮第”,当时存在心里。
两个妙龄女子垂着绯袖,提了一笼熏烛,笑声如银铃入耳,盈盈来到宣瑶面前:“秦太师请公主娘娘偏殿随喜。”到了禅房,四顾洁净,桌椅都是上好黑檀木打成,满室幽香。秦天吉穿一领八卦道袍,束着平天冠,脊背微驼,在那里掷珓子。两个女子请宣瑶坐了,阂紧双扉,携手而去。宣瑶见茶已倒好,还有两色精致点心,吞了口馋涎道:“打扰老太师清课了。”秦天吉头也不回,冷哼道:“茶里没料。”
宣瑶面皮泛红,默默尝了一口,是新春的明前龙井,还未送到御前,这里竟已有了。秦天吉缓缓转身,眼含轻蔑:“你个小女娃娃倒有见地。若非我亲耳听闻,光凭宣宁那蠢货,还不知被你蒙到甚么时候。”宣瑶手一颤,几要打翻茶碗。秦天吉呵呵笑道:“你着什么忙?宣家三代出了几十个废物,还不如一介妇人。”
一番话,说得宣瑶心中无比宁帖,她盯着那截载浮载沉的茶梗子,故意作出苦恼状,道:“只是宁哥哥胆子小,怕是说不动他去触犯龙麟。”秦天吉不以为然:“他那个人打什么紧?——经不得一吓。我言你五哥知了真相,正要倒打一耙,他就手忙脚乱,恨不得连夜跪到麟趾宫去诉情。”宣瑶一阵恍然,好不叹服。摆正了脸色,请教起来:“只是他要去告,只怕也会先把自己摘干净罢?”秦天吉冷笑起来,声如夜枭寒号,听得宣瑶毛发森竖。他掀髯道:“公主不信老臣的手段?对付一个贱婢,用不着施什么酷刑。”宣瑶想起当日仙音楼见到的那个曼妙身形,心都揪紧了。想了半天,无计可施,在心里为红菱叹息。
秦天吉揣度她的神情,试探道:“公主难道甘心一辈子埋没深宫,寂寂无名?”一言触动了宣瑶心事,她顾不得怜惜旁人,黯然垂首道:“今上‘年富力健’,又素来不喜阿清。我费尽心力,为他寻个依傍,已是到了顶了。”她忽然发觉说得不妥,岂非好像在承认投身了杨家么?
她却不知,这事对秦天吉已是昭然若揭,用不着再遮饰。因而他并不以为忤,只是宽和地淡笑着,忽然拈起了新的话头:“公主可相信神仙方术,天理循环么?”宣瑶断然道:“不信。”肚里有个声音在说,若鬼神当真有知,娘和阿清从未做过恶事,为么要过得那么苦?
秦天吉却摇首道:“你父皇他可信得紧呢!臣把那内丹外丹、婴儿姹女的道理一说,他就加臣一个青信宫提举,让臣代他寻访仙丹。”“太师当真忠心为国,一心向君……”讽刺的言语还未说完,蓦地里一阵恶寒爬过背脊。她将秦天吉的话外音串了起来,震惊得无以复加。秦天吉极为淡漠,从旁提点道:“你道敬德皇帝盛年暴殂,是为的什么?”宣瑶颤声喝道:“大胆!犯上狗贼,还不跪下!”秦天吉蝇拂一甩,嘴角斜抽,身子有如磐石,纹风不动。
宣瑶夺路而出,与他擦肩时,秦天吉忽而开口道:“老臣奉劝一言,以公主的身份,还是不要妄图规劝今上罢。”身份二字他咬得很响,宣瑶经他点醒,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忽然左颊一凉,秦天吉解下腰间如意,正在她面上轻轻滑动。一片晶莹玉质里,倒映着狞恶血痕,似是长了一道鲜红玉髓。秦天吉的声音似断似续,响在耳畔,如同呓语:“……公主掌了权,何愁天下没有潘郎沈约,愿做你的入幕之宾?”
宣瑶眼前现出的,却是那几个乡下汉子褴褛的破衫,还有渗出臀肤的斑斑血渍。指甲掐进肉里,吃痛一般,她的嗓音颤抖着:“秦太师计将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