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一

十一

绕过回廊,一伙新拨的太监齐齐来请安,身穿一色的簇新水罗,帽缨系在光光的下巴上,还都不到二十岁。见宣瑶像个出门的样子,叠手托她上了肩舆。新刷的红漆湿湿的,将她裙摆染污了一块,她却并不讨厌。有点犹豫地报出地名,四个太监并不留难,一溜小跑着出了兴庆宫。那玉华台是看惯的,每一道红墙。今天不知为何,她浑未想到这些。

远远的望见麟趾宫外跪着一人,免冠叩头,不时跟个鹦鹉似的,重复那几句话,气息是越来越低。她挥手住轿,新换的粉底鸳鸯绣鞋还有些别脚,走到那人面前时,才讶然道:“徐公公好早!来见父皇么?”徐大承脖子不动,全未听见一般,宣瑶正要再挑几句,他忽然大喊一声:“陛下,要为奴婢的侄儿和妹子做主啊!”砉得一声,假山上传来石块碎裂的声音,她定神看去,徐大承的身子野狗一般,匍匐在崩落的岩石下,像受了阴司永世无法翻身的刑罚。

她脸色很不好看,好容易聚起来的底气,才出口就散了:“你们愣着做什么?惊动父皇怎了!”那些围着看的宫人才醒过来,却是面面相觑,哪个敢上前去?她冷笑着举足进殿,阿穗却迎了出来,看见假山上那一幕,一张粉脸褪得煞白。想到杜婕妤吩咐的任务,只得强打精神传话:“公主娘娘止步。”“为何?”她越过阿穗肩头,盼着能张见娘的笑颜。只要娘那双灵巧的手,给她做一碗薏米圆子汤,那么遇到再大的困难,她也就不害怕了。

“婕妤娘娘说,公主不向陛下认罪,她就永不见公主。”

“什么?”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什么痛彻心肺的话语,她的意志却像梦游的人,沉潜在一波波的海浪中,心知有什么东西碎了,回不去了,还拼命凫水往前逃,远离那水下的某个骇人怪物,仿佛不被追上就不会发生了一样。

阿穗见她眼神迷离,喘不过气似的,虽也觉主子的指令奇怪,却奉命不敢多耽。福了福身,还一步三回头的去了。有两个宫人上来将她架起,却被宣瑶拍开了手,扶着御柱直直跪下。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娘一刻不见她,她便一刻不起来,恐怕到时娘不说什么,延禧帝先烦恼起来,便会召她进去。

谁知这一跪直到掌灯时候。麟趾宫里飘来酒饭香,宣瑶一整日粒米未进,她起先觉得今夜黑得好奇怪,一盏灯也没有,眼睁一线,才见眼前海市蜃楼一般,凭空现了一座辉煌灯船,似远似近,和水波打成一片。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原来还跪在宫前。麟趾宫一个小太监出来道:“婕妤娘娘一个时辰前就回宫了,皇上让公主快回去呢。对了,过继的事,皇上也让七爷快准备着。”

宣瑶心头的绝望不减,试着曲起一条腿,竟是一丝知觉也无了。走出好远,才有蚁噬般的麻痒感。随后就痛得如千万条蜈蚣盘身,一步也行不得了。她心中的隐痛更甚腿上十倍。

一盏宫灯晃得她睁不开眼。法容看清来人,忙俯身请安:“参见公主娘娘。”宣瑶心里陡的一亮:“杨娘娘可还安好?”“这……”法容有些吞吐,余光瞄见麟趾宫前没有面生的宫女,便知延禧帝并未荒唐到孝服期间留宿宫娥。娘娘自昨晚闻知皇上封了杜娘娘,口上不说什么,这一天可和丢了魂儿一样,到晚就打发她送来了素膳。

宣瑶想起上回和杨淑婉斗口,实在无谓,明知杨淑婉怕是不愿见她,但溺水的人抓了根浮木,怎肯轻易放手。于是好言请法容带路。法容自个儿也摸不透主子的所思所想,被她纠缠不过,只得应命而行。

杨淑婉原说是不见的,一听法容道出午后之事,妒意敌不过怜惜,趁着宣瑶未进来之先,赶紧教人添了一副碗筷,还撕了一大块松鼠鱼,放到她的碗里。宣瑶见她神态如常,才肯往前迈步。她方才还想着,若是杨淑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她便再也不来了。

饿得久了,那饭菜便觉分外可口,她尽力不显出馋相来,就着糖渍秋葵,扒下了三碗米饭。杨淑婉心直口快,已将那不堪碰的伤口揭开了:“婕妤真是下得!便为了母后的事,太医也道她熬不到开春,你也并非有意,你娘何苦紧逮着旧题目不放?”一提此事,宣瑶口中味同嚼蜡,筷子再也下不去了。杨淑婉还不知宣鄞的事,却坚信她不是立心要害周氏。

杨淑婉鉴貌辨色,自知惹得她不快。她不甚明了杜宛娘为人,不道宣瑶苦恼成这般模样,既已出口,又抹不罢。等她想通了,自然就没事了。”她本想留宣瑶住下,又怕为她所拒,再像上次那般落个没趣,因此坚意等她开口告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