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页)
秦在渊也怄起了气,抱臂钉在地上,她一推不动,又满口“天啊地啊”的哭个震天响。屋外走来了好些个下人,捂着嘴憋笑,秦在渊拖了条棍子冲过去,他们就和水中萍藻相似,人一走又聚合上了。那边阿嫦又是下跪,又是拍背顺气,才算哄她进了门。她先咕嘟嘟灌了杯水,新剪的齐刘海儿一根根翘着,额上翻波似的,一会儿掀起十几条褶皱,嘴一瘪,胭脂混了口水,糊得满下巴都是。
“京浪勒来人哉,俚两个去介去介!俚搭爹爹问起来,讲倪老婆子不中了!不中了!气子个死!”秦在渊倚着门框,他身材甚长,门檐都挡住了。闻言冷笑道:“阿嫦听子介罢?伊赶俚走啵。”阿嫦忍无可忍,低声道:“哥,俚咦少说些子罢!”再一看三姨娘发鬓蓬乱,领口斜敞,委实不像个能赴宴的模样,只得叹一口气,掩门行出。老远的还听三姨娘喋喋不休:“老骚胡子啰里讨个星歪剌货,再是老成人说子话弗中听噻!……”
花厅里已是人头攒动,从外面看来,那楹柱上遍刷椒漆,柱台雕刻螭蟒戏珠的图案,与屋顶榫卯相接的地方,绘着五色祥云,底下是一圈锤打极薄的金莲贴片,叶脉分明。那格子上的窗纱,也不是普通的白棉纸,而是玉花蚕吐出的丝,织成几近透明、经纬密合的绸网。这种蚕只在锦城有产,且极为娇贵,一茬里也长不成数十只,能吐丝的就更少。秦家上上下下的院落屋宇,铺的都是这种窗纱。
他们进去时,三个盲女抱着琵琶,咿咿呀呀的唱《天雨花》弹词。里屋锦幔低垂,香气氲氲,鹤形烛台照得一切明如白昼,桌上传来推麻雀牌的声音。新过门的六姨娘披着银鼠皮红袄子,臂上钏环一晃,掷出一张牌,瞅着那一圈人,娇声道:“碰!”赵太太一身绛色团花凤裙,系着翠领镶银坎肩,指着她,笑对二姨娘道:“俚瞧介六丫头!我里个荷包咦要捉伊倒空子哉!人老子啵。”二姨娘微侧着身,含笑点头:“真当是!”三姐一忽儿在赵太太身后探头,一忽儿又转到四姨娘那里,着急道:“娘,俚这把要输子噻!”
阿嫦近前给赵太太见礼,赵太太转过脸,眼还盯在牌上:“哟,三妹妹作啥不来搭一淘坐坐子,伊好赌得势。”秦在渊抢白道:“大娘真格会绰趣!捉耍来赌嚜?”六姨娘垂着眼,笑得更甜了。赵太太淡淡横了秦在渊一眼,道:“介个囡囡。”忽然一阵烧艾味刺鼻而来,几个老妈妈搀着一个妇人来给赵太太磕头,其中一个哈着腰,指点她道:“姑婶婶,介位是我里大太太。大太太,小叔叔房浪里那口子,姓子个白。”只见她一张蜡黄脸,鼻翅上几点白麻子,眼睛大得要从面上崩出来,插烛似的拜了几拜:“大太太。”嘴里含着一泡腥气。赵太太虚扶一下:“再是生受俚。”
有人给她在赵太太下首掇了条凳子。赵太太下了牌桌,抓一把葵花子,带嗑带讲:“我里个小表叔一毫不像人能,再是弗想个做人家,个星花花银子,捉去闝空子。俚阿晓得介‘闝’耍写法?多哈银子败弗光!”白太太垂泪不语,半晌,哽出一句:“啰里弗是介个理啵?”赵太太拨弄两下腕上翡翠镯,笑道:“向年里人送子倪一对把来耍,弗晓得啰里去了。倪拨她们寻子去,过几日俚来个边取。”这一只翡翠成色澄净,少说也值百两。白太太忍着羞惭,一个劲儿道谢。
不一会儿前堂就报:“客人到子介。”于是一屋人都呼啦啦站起,如若裁下了一匹花光斑斓的锦子,语声纷喧,簇着赵太太和秦峥相对抗礼,再挨次在下首分左右坐下。客人自是尊为上座,赵太太和夫君同席作陪。左首第三的位子空着,分外扎眼,秦峥恨声道:“这个疯婆子!”那客为显郑重,穿着礼部服色,白净脸,一部黑胡子垂到胸前,年纪也不甚大。寒喧已毕,对秦峥作了个揖:“其实老太师差眷生来贵府,还有一事。”秦峥虽挂了不少荫衔,说到底不曾出仕,还了一礼道:“沈大人请讲,晚生当得奉教。”那官正是秦天吉亲点的去科状元沈训海,短短三年,已升到从四品的礼部员外郎。沈训海道:“如今中宫无主,老大人已求了公主恩典,年底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令尊老大人的意思呢,是想求大人割爱。”
这话一出,人人竖了耳朵。赵太太只有一女,早已出阁,其余也已下定,二姨娘去年添了一对,还只在襁褓中。果然,秦峥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晚生薄有几个小女,却没有合适的。”沈训海道:“秦府嫡女,自是不求这份运气;若有适龄庶女,老大人说……”经他一点,秦峥随即想了起来,朝下一瞥,就见阿嫦正缠着那盲女学琵琶,铁板绰得啪啪响,一脸的疯情傻态,遂摇头截口道:“此事容后再议。”
沈训海又从袖子里抽出一纸书来,双手捧着道:“老大人还有一事付嘱,宫里含章殿新近落成,大人要求一位捷才公子,做成一篇《含章颂赋》。宫殿情形都画在这轴纸上。”秦峥接了过来,也不拆看,举在手上,笑对座上诸公子道:“尔等可各赋一篇,最佳者呈皇上御目。”他甫交给书童,就被赵太太儿子抢了去。于是这边交杯换盏,烛暖灯辉,那边就如春闱试院,唯闻春蚕食叶的沙沙声。
传到秦在渊,他连手都不沾一下,唯恐污了眼似的。阿嫦嗔怪道:“阿哥,交弗出来那哼办?”秦在渊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阿哥办弗来能样事。”阿嫦提着茜罗裙,花蝴蝶一般,在他前后蹦跳着。秦在渊一把捺她坐下:“人瞧着哩。”阿嫦撅嘴道:“为耍子嘛?”秦在渊忍不住掐了掐她鼓起的腮帮子:“吃俚个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