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约郎约到月上时,那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

碧田田的圆荷深处,水波圪生生破开了一道银桥,一梭小舠穿破莲叶,溅起的水浪打湿了画鹢。上面三个倩衫女子舀着流水,露出的一截胳膊,冰盘里的雪藕相似。最大的那个斜身掐了一片荷盖,坐下时,小舠晃摇了一下,水丛深处响起一个唧唧声,停一歇又没了。她身后那女子有些怕了,团扇柄捣捣大姊:“阿是癞团?”大姊皱了眉,回目一瞪,拢着樱桃口就喊:“阿嫦,阿要是俚来做子介脚手?”三个女子身后,竟还坐着一个小女娃,还未出落完全,银盆样的扁圆脸儿,不笑的时候眼睛也眯缝着,眼尾是很秀媚地向上一挑。她止了歌,手上划船动作也慢了,细声为自己辩解道:“倪啰里晓得间边响啥个?”坐在她前面的三姐没好气道:“俚不耐烦划,拨来我浪划。”作势便要抽她的桨,船在湖心打着磨陀,那叫阿嫦的女子不言语,扳起双桨,小舟重又朝前驶去。

三人又谈起了时新的料子,各人的夫婿怎么怎么着不称心,说到暧昧处,只把扇面遮着脸,彼此相视,格格笑开了。阿嫦四面望着,忽见一只水蜻蜓停在头顶荷叶上,透明羽翼上沾着游丝,身子一会儿青一会儿红,自己呵呵笑了起来。大姊叩着船板,唤了三声才得她回神,不怿道:“我里个人,那了捉俚嗤笑格?咦弗瞧瞧你侬个样啥来头?”阿嫦平白遭斥,也不见恼,低头抿着嘴,两边梨窝一深一浅。二姐心下不忍,好心道:“哈里弗是有介子李家,倪看着去了俚搭,做着弗着听俚做人家?”阿嫦摇摇头,也不擦眼抹泪,只是微笑。三姐捂着嘴,尖声笑道:“弗是倪说嘴,倪十三岁上就定子个亲噻,我里个娘还急个蚂蚁能,弗匡三姨更介沉个住气。”二姐斜肘撞她:“倪倒会说得势!介样耍落人,仔细伊说把大娘听得子。”三姐轻哼一声,沾水拢着头发,也不接茬。

往前去荷叶就稀了,那岸上一带葱翠草木,野蔷薇红的黄的,似满天星斗缝在了绿绒上,依稀可见攒攒簇簇几十间黛瓦。三人以次登岸,却无人来扶阿嫦,她一脚蹅在河泥里,红罗鞋泥泞得不成样子。三姐戳了戳她的肩头,吃吃笑道:“倪丢子个手钏,俚看看去来啵。”二姐从旁道:“等伊换介身裳不迟。”三姐一跺脚,不依道:“晚格拨人拾介去,伊啰像赔个起能?”阿嫦坐回船上,笑了笑:“二姊弗忧子我,我侬咦想进去又玩浪。”二姐点头道:“寻着了一淘来吃晚晚介,倪见人讲京浪来子起人。”

阿嫦含笑不答,小舟退回绿丛里,净拣那荷叶密处钻,终于在叶底发现了一个尖骨朵,只似重重绿笋衣中透出点红心,那是初苞的芰荷。她痴了一般久久望着,却不伸手去摘。几条金色的鲤鱼苗围着船底打转,阿嫦歇手去拨,微风阵阵,她就随着轻舟荡漾。头顶荷叶遮盖了天色,不知不觉日已平西,塘面更暗,不时有拳头大的水蚊子叉着长脚,扒在水面上,人一过去,嗡嗡着就朝面上扑。阿嫦唤了几声,不见有人,原来已随水漂到了秦府外,再向前就是莺脰湖了。

此时没了日光,四面看去,团团的都是荷叶,哪里辨得清来路?她也并不着急,仰面枕着双臂,夜露滴到她薄薄的罗衫上,激得她一个寒噤,她反觉得好玩,故意摇动着叶根,人在其下,就跟落了场雨似的。今夜赶巧是没有月亮的,一道银汉横亘天际,漫天星子忽明忽暗,她揉揉眼,再睁开时,天河形影好像又变了。

前面叶丛窸窸窣窣,然后是一个声音在唤:“阿嫦!阿嫦!”那声音时远时近,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恨不得跳下船,蹚水过去:“阿兄!”她只喊得一声,秦在渊已知她的方位,左面莲叶倒伏,有一人驾着园公的小艇,玄衣汗湿,脸色青白,搂头便道:“个样淘气囡囡,叫子几呵声阿弗听见?”一摸她的小手,竟是冻得冰凉,不假思索地解下单衣。自个儿精赤着上身,剑眉微蹙,皱着悬胆鼻,忍耐什么的样子(衰兰子曰:《高祖实录》:“高祖龙额虎颔,隆准高鼻,长眉相连,臂长过膝。居处常有红气缭绕,近之唯见赤蛇而已,人皆异之。”)阿嫦踮起脚跟,将衣袍重又披在他身上:“阿兄穿介,奴奴真当弗冷噻。”秦在渊不语,将她拉过小艇,从后面环着她。阿嫦不安地挣动一下,背后火烧一般,焐得她周身暖洋洋的。秦在渊正要撑艇打个弯转,阿嫦又扯住他的袖子:“三姊拨奴来寻介子钏,寻弗见那亨就回?”秦在渊脸上黑如锅底,冷笑道:“傻角!吃人耍子介都弗晓得!”阿嫦一怔,不信道:“三姊为啥拨我个欺头?咦弗是伴猫猫。”回程时,一半是怕哥哥打嚏,一半是好玩,她将船缝缝里聚的杨花球全抠出来了。

两人在岸边系了舟,黑魆魆的柳树下猛不丁有人走了出来,然后是劈头盖脑一通说话:“我侬道介俚俩个拨红药格浪蹄子害子去,闹啥那间唔还?啊唷,个主生活阿有弗过头哉……”三姨娘身上藕色锦子一动起来就银光乱颤,她还嫌不足似的,掏出手巾,比手画脚地站在岸上干骂,缠七夹八,直要将大太太也牵连进去。

兄妹俩相视无奈,阿嫦上前抱住她的腰,好共歹将她拖回屋里。秦在渊踢着石子,隔一段路,就要数落几句:“瞧俚个相,那些有介星当娘能?传拨个五娘六娘浪里,吃俚笑子个肚痛。”三姨娘一把扯落满头珠花,就在门前撒起泼来。她肩抵着房门,搡得秦在渊连连后退,一忽儿戟指骂人,一忽儿掩面啜泣,像个跳神的巫婆:“呜呜,古老上人道子介,养囡囡弗要养那弗孝子介,俚俩个合子起来所算倪介老婆子噻,传拨出去格,捉去吃子个大枷,倪咦弗要介条烂命哉!尽拨子俚俩个黑心囡囡拿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