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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先投了!”阿嫦数着一、二、三、四,满意地看到十枝中自己竟投中了六枝。谁知一偏头,宣瑞面前的铜壶中,十枝箭羽攒在一起,地上一枝也没有。她大为惊讶:“太子好箭法!”宣瑞很是得意,听了赞美的话,耳朵尖都红了,还是一本正经地拱手:“夫人过誉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姑姑叫我五岁上练习骑射,这点准头,没什么啦!”
阿嫦还要说什么,忽看围墙外燃起了火把的长龙,映着宫墙上蛇影盘曲。“不好!”宣瑞头朝桌子下一躲:“我姑姑找我来了!”阿嫦朝外一张,看就一个宫装妇人,挽着堕马髻,插了满头珠翠,凤眼向她所在的方向一眄。幸好园内未点灯,她乘着肩舆又过去了。老远还能看到两把雀尾在夜色闪着辉光。
阿嫦和他赛了几轮,已经吃了几大杯酒,宣瑞怕她面子上不好看,每次都浅抿一口茶。她斜支着脑袋,眼前有些重影:“你姑姑找你不见,该多着急呀!”宣瑞坐着不动,在她眯起的眼中,面前的小人儿似在发抖一般。她不能相信,忙伸出手背揩了揩眼。宣瑞盯着脚尖,讷讷道:“我……我做错了事……她会惩罚我的。”
阿嫦从小别的经验没有,就是躲避大人的责骂,堪称是个中老手。一提这话,她瞬间就来了兴致,一时也忘了对面坐的是谁,咧着大嘴,将自己和阿哥小时候做的没脸事,一桩桩数落出来。其实她喝醉是假,借醉重温旧忆是真。
她正说到两人拿笆斗捕麻雀,误中了老爷的红嘴鹦哥,宣瑞就连忙摆手:“不是的……”阿嫦愕然地中断了。宣瑞歉然地埋着头,颈后凹出一片阴影:“我干的不同……”他轻声说了他闯地祸,原来下午阳城公主给他送了一沓折本,教他批复。那些折子都是田间父老的吁告,控诉有几亩薄田被大户人家强占了去,题头上用浅朱墨水淡淡地勾着“斩”字。他虽不了解内情,但细看那所谓“大户”,也都是些张三李四的庄稼人。想起年前出的新规,死囚的家人也要流放千里。一时于心不忍,用黑笔在红字上圈了一下,在旁边改判为“脊杖五十,交还原田”。司礼监取折子的时候,顺手带走了,现在告令已下到了刑部,说是那起死囚挨杖后,都挣下地来向玉华台叩头呢。
他抚着肚子,昨天写策对时,不慎滴墨展污了一块,现下肚里已两顿没盛饭。他正在抽笋长个的时候,却不及普通人家的孩子高,眼皮因憔悴,褶皱也更深了。阿嫦以前常带几个弟弟玩,虽说他们长大了多半瞧不起她的出身,但这份天性依然未改。当下吩咐晓莲多开一分饭来。
宣瑞吃了个餮饱,满嘴油光溜下了地。他捧起那两张画纸,对月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父皇画得真好,我也想跟他学的,可他总也不让。”阿嫦酒意给饭菜稍稍一压,似醒似梦间,一口饭喷了出来,眼也瞪得溜圆:“什……什……什么?”宣瑞放下来,认真看着她道:“父皇一定很欢喜你。他画竹,画鸟,画山水,可从不给人画像的。”阿嫦抓过了画,打开匣子,和太监送来的那张一对,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对画技太也无知,这几张画分明出自一人之手。
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心里那点朦胧的感情有了着落,忧的是往后就要跟后宫所有人分享桓青。不知不觉间,又几杯闷酒灌下了肚。满地月光如银,早开的桂花散着幽香,清冽的如一根银针,挑刺着她混乱的头脑。
晓莲出来寻她:“何公公在外头等了夫人好久!”她这才想起,原来又到了她侍寝的日子。宣瑞负着手,像个姿仪翩然的小大人:“我若留在这里,姑姑知道了,说不定会迁怒夫人。”阿嫦顾不得拦挡,眼看着他出了月亮门,太阳xue一股一股地撞着,浑噩间就被塞上了轿。
走进熟悉的碧纱橱,她且不管堆在桌上花花绿绿的新鲜话本,大声喊着“桓青”。一只灯蛾绕着纱笼打转,烛芯的光焰微微一晃,在墙上投下似水波纹。无人应答,她又大起了嗓门,嚷嚷得树梢上栖的鹁鸪都飞了起来。她像受了欺负似的,紫罗绫下的两片肩骨,振翅般颤了起来,双手捂脸,发出了呜呜哭声。绘着竹叶的屏风一动,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走近,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