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不过一个月,宫里比沈昭仪有孕更大的事件发生了,沈昭仪流产了。起因不过皇上碍于孕期漫长,又宠爱了别的妃子,内中有个许嫔,不满沈昭仪前些时日的嚣张跋扈,特意赶去她宫里,含沙射影地挤兑了一番。沈昭仪本就不快活,许嫔可算撞在刀口上了,不由分说一个巴掌掴过去。许嫔出身将门,脾气跟吃了辣子似的,把她一搡,两人挦头绳扯头花,直到建宁帝去了才分开。可说来也奇,沈昭仪白天还生龙活虎的,边跳边骂,到了晚上忽然血流不止,等她醒来,建宁帝的长女也没了。

这下子不止闹事的许嫔,此前曾在沈昭仪面前出言不逊的嫔妃都遭了殃。最冤的要算唐贵人,只因思念母亲,无人处喃喃念了几句,不知怎的,竟被路过的沈昭仪听成了骂词。此事波及甚广,许嫔受审了一下午,晕去了几回,转醒后嘴已合不拢了,披散着头发,赤脚到处疯跑。余人也禁足的禁足,罚俸的罚俸。而当这一切发生时,位分最高的秦夫人还在吃葡萄。

她的面前坐着桓青。桌上琉璃碗中盛着一串玛瑙似的葡萄,根部泛着润青,近闻还有茉莉的香气,正是有名的“茉莉紫”。“谢谢你带给我这么好吃的东西!”阿嫦不是在吃,简直是吸,前襟上汁水淋漓,连指甲上染了一层紫色。几棵老槐在他们头上遮出一座绿桥,午后的日光旋转着,照得她指尖有如洒了金子。

桓青却不吃,一会儿埋头在纸上添两笔,终于被阿嫦发现了,不依着要来抢:“你等我先摆个架势啊!吃成这个样子,丢死人了!”桓青摇摇头,温言道:“我想画的是阿嫦真实的模样,而不是正襟危坐的假相。那样谁都会画,换张脸还有什么区别?”看她似懂非懂,桓青笑了笑,寡淡的眼角点染出温柔:“无论何时,阿嫦就是阿嫦。莫让身外之物,遮蔽了你的本心。”

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说一些玄玄乎乎的话,让人似懂非懂。阿嫦的兴趣又给墙角的蚱蜢吸引去了,拿草根斗了一会儿,困倦袭上来,躺在凉椅上睡着了。桓青不知何时已走了。

蝉鸣嗡嗡,愈发催人不醒。日脚斜西,天边夕照幻出火红缎带,深紫浅绯,慢慢流转在她身上。她忽地惊醒了,触手一摸,满脸的眼泪。望着天上,依稀记得梦里也有一场火,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内容。她大大撑了个懒腰,这是第一次睁开眼后,觉得是梦真好。

眼光瞄过桌上,玻璃碗压着白宣一角,她小心地抽了出来,原来是两张小像。一张是她鼓着腮帮嚼葡萄,一张是她侧扶着椅手在梦中蹙眉。她面上一红,来回踩着脚尖。看来他是将才走的,真是的,把人晾在那里,自己倒睡得香。

桌旁还有个黑影,因个头太小,她原当作树影。此时霞光暗了,蓦然扫见抹额上的珠光,才惊觉坐着个人来。那人充其量只好算半个人,阿嫦看清后,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半披着头发,浑身衣料华贵,走线细密,红线串着一只玉锁,围在粉簇簇的颈子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一弯腰,跳下椅子来,给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秦夫人。”

阿嫦苦思许久,看他少年老成,语气也老气横秋,想了半天,这才恍然道:“太子免礼!”她曾在端阳节礼上见过宣瑞一面,不料这小孩子记心恁好,远远的一见就记住了她。行完了礼,宣瑞又端坐回椅子上,目不斜视,满脸庄重。阿嫦不知他寻自己何事,等了半天,星子都出来了,这人还是不说话。几只蛙子贴着她脚踝跳过,冰得她一激灵。

“太子若没什么事……”“夫人可会投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什么?”阿嫦懵了。宣瑞小脸上升起两片薄绯,害羞地低下头,木木地解释道:“投壶,就是喝酒时谁投中的筹子多,谁就免罚……”阿嫦莞尔道:“我在家常和阿哥玩呢。你是想我陪你玩儿么?”宣瑞不吱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阿嫦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无奈道:“这样,我叫人拿来,就在这星光底下,你看得见吗?”

她有心要叫宣瑞知难而退,谁知宣瑞高兴地抿了抿嘴,身子前倾,微一点头,动作轻得可以忽略不计。阿嫦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想起他在端阳宴上,文不加点地作出一篇《吊屈文》,还传到了外国使臣那里,现下竟来求她玩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游戏。晓莲很快抱来了铜壶银箭,阿嫦让她斟一壶酒和一杯茶来。宣瑞看着推到他面前的浅口茶杯,清亮的眼中满是疑讶。半晌,执拗道:“瑞哥早就会吃酒了。”阿嫦提着壶柄,给自己斟了一杯,闻言道:“酒是大人喝的,大人心里有不平的事,需要借酒浇愁。你小孩子有什么可喝的?”宣瑞低着头,咕嘟着嘴,不能认同的样子。就着疏星淡月,阿嫦忽然觉得太子有几分眼熟。只是念头一闪,就听他问:“那夫人有什么愁闷,需要酒来化解呢?”她暗叹这小孩子心思好细,并不回答,擡眼看着天上明月。还有几日就到中秋了,月中的阴影轮廓越发清晰,她想象着那是阿哥,一口饮下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