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页)
车辙缓缓轧过黑雪,道旁枯黄的狗尾草随之摆曳,像一小片褐色的麦浪,簌簌抖落着白雪。车子在翠华宫前停了,阿嫦呵了呵手,打起轿帘。置身翠屏山顶,极目西北,青山负雪,似无数戴着斗笠的武林高手。建宁帝将她抱下长毂,两人挽着手,拔脚蹚在雪地里。阿嫦穿一身水红袄,大哐哐的银狐毛簇着鹅蛋脸,被雪光耀成象牙白。她像走梅花桩一样,张开两臂,身子不倒翁般来回晃。黑色长袖伸到面前,她哧剌就在龙袍上撕了个口子。她个头才齐建宁帝肩膀,如此拖拽前行,似雪地里的铁树盛开了红梅。
那翠华宫还不及长庆宫气派,因久无人用,许多泉眼都塞住了。建宁帝果真守信,除了一队宫廷侍卫,没让任何人随行。阿嫦从楣檐下看过去,一溜房门全开着,山里雾气潮湿,松木门框黑叽叽的。她踩着爬山屐,咯噔咯噔跑过去,木制地板上不时陷进去一个小坑,底下铺着一层去秋的红枫。山上寂无声息,只有银杏果掉落在一地松针上。阿嫦指着最里一间,迎着穿堂风,嗓音绵绵的:“清哥哥,我要这一间!”
欹斜的旧屏风后头,鹅卵石砌的池沿里,地下水汩汩地冒着气泡。她兴奋地跑过去,拿手在水面试了试:“热的!”那水散着硫磺味,她将脚伸进去,嘿嘿地踩着水花。建宁帝悄没声地从画筒里取出工具,垫在膝上专注地画了起来。
这里从先皇起久未承幸,几个厨子有的跑了,有的老死了。留守太监眨着昏眊的眼,从山下人家买来了饭食。有那用荷叶包裹的鸡,里面填上拌着香料的珍珠米,外面再涂一层厚厚的干泥,在火上燎烤至金黄。一口咬下去,嘴里咕咕地冒着热油,别提有多香了。阿嫦及膝的长发在温泉里泡湿了,此时松垮垮地盘在头顶,山风一吹,皱着眉头张着嘴,半晌,来了个震天响的大喷嚏。就这样,还不肯放下左右手两个鸡腿,被建宁帝拽着后领拖回房里。
晚上山风呼呼的,刮动叶片铃铛般响个不住,她不时昂起脑袋:“下雨了吗?”又被建宁帝按下去:“睡觉!”过了一会儿,屋顶棚上一只饥饿的松鼠窜过去,阿嫦又支棱起耳朵,害怕地抱住建宁帝的腰。不习惯山乡夜晚,第二天,阿嫦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被建宁帝取笑了半天。吃早饭前,她看见门前停着一匹白马,马肚子上溅着黑黑的泥浆,四条腿打弯,显是赶了一夜的路。建宁帝和来使关在房里,桂花糖糕吃完了,才回到她身边。不知是否错觉,阿嫦觉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察觉她做贼一样的视线,建宁帝放下筷子,莞尔道:“今天要不要出去转转?”阿嫦拍掌道:“好啊!”她出身在那烟雨江南,看的山远不如水多。她原带了一身短打,不料建宁帝压根儿不许她下地,找了两个人背着背篓。她从上面看见山路滑峭,忙把手蒙着眼坐好了,再也不敢乱动。沿路巉岩上有许多摩崖石刻,建宁帝指着云中的山头,给她解释那些句子的含义,多是关于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她头点着点着,就在颠簸中睡着了。一睁眼,两个侍卫不见了,建宁帝还穿着来时那身青布直裾,端坐圆石上,身影映在一片深湖中。钓竿在他脚下,篓里还蹦着几尾白条。她揉了揉眼,惘惘道:“你为什么不当文王,要当太公?”建宁帝并不转头,传来一声喟叹:“严子陵独钓,岂为名哉?”
山下行人渐多,那些不知他身份的野老夫妇,提着一天猎获所得,亮开喉咙吟啸着,山林中此呼彼应。走过时,常要向他们招呼一声。阿嫦看他含笑点头了,自己也撇着不纯熟的京腔,回答几句大娘们的问话。两人一个扛着鱼篓,一个捧着钓线,真像一对渔夫渔妇。回到山顶,阿嫦一张张翻看他的画作,心里想,他的模样可比在宫里生动多了。蓦然停在一张上面,脸颊整片地烧红了。
那是她站在灰蒙蒙的金丝画屏后,格子窗前明灯摇曳,照见水珠滑落窈窕曲线。她心跳得好快,纸角都被捏皱了,终是轻轻地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