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六(第3页)

流光易逝,阿嫦俯仰山居,虽是不断听闻嘚嘚蹄声,建宁帝却从未告诉她出了什么事。他们像不知世事的洞中神仙,过着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日子,以青山为屏,隔断十丈红尘。终于在一个腊梅花开的日子,阳城公主找上山来了。

这是一个难得天晴的午后,阿嫦抱着一篓脏衣服去拜访熟识的村妇。她们一起蹲在洗衣石上,阿嫦有样学样,高举起木杵捶衣服。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和她拉话,她的眼光突然被湖对岸的人吸引住了。负手面湖而立的一定是清哥哥,可旁边哪里来了个白衣女子?

她小嘴一扁,旋风般的脚步带倒了衣筐。扒在树丛后,悄悄掩进,心像拴了石头坠下去。那女子高挑身段裹在长长的纱幕中,草绿袖口舒出葱根玉指,比翡翠指环还剔透的手背,交叠在身侧行了个礼。建宁帝站着不动,那女子保持着福身的姿势,时间无声流逝。

身后树林中“吱呀”一响,那女子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一袅纤腰挡在了建宁帝面前。阿嫦无声地踢远了枯枝,看不见建宁帝表情,心里似有几十只小猫在乱挠爪子。云雾织就的锦袖搭上建宁帝的肩,那女子侧头贴在了他胸前:“你不在,我怕得很。”咯的一声,她后槽牙一错,建宁帝总算将那女子推开了:“你先回去罢。”

侍从牵来了一匹照夜白,女子抚摸着马鬃,偏头对建宁帝道:“自古女色误国,千秋万岁后,我不希望你的名字和昏君连在一起。”建宁帝双肩剧震,那女子已策马而去,长河似的轻纱拖在身后,带落了几片腊梅瓣。

他回到翠华宫后,处处寻不见阿嫦。案上摊的几本折子,是方才姐姐带过来的。去年雨水少,收粮时又闹了蝗灾,冬天一到,十几个州县连树皮都刮干净了,冻毙饿毙的不计其数,村里十室九空。祸不单行,本来活跃于青徐边际的乌角巾,收编了各地零散的流寇,声势越发浩大,在全国分成了青赤黄白黑五个总舵,那黑罴军的瓢把子,人称“鹞子鹰”,最是刁猾勇悍,他那一队也有了“鹞子军”的诨名。就在前几天,荆州好几个县令都降了他。他还截断了广漕渠一段输运粮食的通途,以至于京兆三府的救济粮迟了一月都送不来,多少个州县树皮都刮光了。

他沉思着可用的将才,大燕以文治立国,科举极盛,可是论到武举,官方颁布的《武经》里只写了如何忠君爱国,于那行军布阵、兵行诡诈则是能删则删。再者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训练格局自敬德年间已成定法,多年来,朝野军中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来番大刀阔斧的改革,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局非垮塌不可。

阿嫦不见建宁帝来寻她,不情愿地从大衣橱里挪了出来,心想难道是藏太深了?悄悄钻到一个立式大花瓶后,就听他说:“哪里来的偷嘴猫儿?”她才笑嘻嘻地跑出来,团过雪的双手插到他怀里:“等你老不来,冷死人啦!”转头看着案上墨迹,拎起一张来,强笑道:“这是那女人写给你的情书?我可要看看……”建宁帝正想得入神,闻言拍开她的手:“起开点。”阿嫦脸瞬间垮了,一背身,带着哭音道:“我都听到啦!她可想你得紧。”建宁帝才知她为了何事闹别扭,笑着将她拉到身畔坐下,给她揉着冻红的膝盖:“那是朕的阿姊,你想到哪里去了?”

阿嫦一怔,满腔醋意打并成了柔情,足尖一勾,踢中了他肩头,人也翻身坐起,几缕乌丝垂在他脸上:“唔,她来跟你说什么?”建宁帝面上痒痒的,积压在心的愁绪被一阵热流化开了:“没什么。”双掌交错间,折子被汗水洇得看不清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