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页)
再闹热的集会,过了亥时,也便走的走,散的散。他拍拍手,从桥墩上跳下,慢慢往回行。他家住长鼻子巷南,顺着数第三家,挂满吊死鬼的老槐树便是,家里只有瞎奶奶。走到巷口,一个不防,脚步一趄,绊了个大马趴。从墙头立即跃下几个扎绿腰带的汉子,收起绊马索,还没看清脸,头上脚下的就被套进了蛇皮袋,十几只手扛着他一路小跑,他留心方位,竟是一路朝莲花桥而去。中途又打了几个弯儿,应是避开值更的羽林卫。到了一地,将他放在地下,尺来粗的棍棒、狼牙杖兜头盖脑地砸下来。他在袋中蜷起身子,护紧肚腹,那几个人好毒,都穿了带钉头的马靴,往他身上柔软的地方揣。袋身上开始洇出血色,忽然他身子一空,紧接擡他的人手一松,冰冷的河水灌进鼻口。
好在方才他们踢打之时,袋口已被扯松,他死命一挣,脑袋露出池水,再一摸怀里,那一沓绣像早浸成了纸疙瘩,面糊似的从指间往下掉。他甩掉脑门上搭的几根水草,在远离市心的沙岸爬了出来。饶是如此,还是呛了好几口冷水,身上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钻心样疼。他像狗一样抖去满身水,右手在腰囊里一掐,还好,那几块银子还在。
这些人八成是成记赌坊雇的,上次他出老千被逮个正着,店伙抓不住他,让他哐哐一捋,几百两银子全进了袋。老板气得牙痒痒,说不定早就指划着让他栽一个跟头。
为免奶奶心急,他加快了脚程。长安巷陌画得跟棋盘一样规整,他从不迷路。长鼻子巷在东旮旯里,长安地势西高东低,一到下雨,随污水流来的马粪蛋、大青虫、黑棉絮,铺满一层脚背。巷极狭仄,大多都是一院子里聚了三四家人,绳上晾满了尿片,只有他这一家是独门独户。他回来时,有个醉汉在拍隔壁的板门,响得山摇地动。他脚步极轻,燕子般一窜,奶奶就在屋里问:“小六儿,这晌才回来?”她屋里点了一盏灯,是为小六儿点的,灯下看见她在缝纳被褥。京里有一等人,叫做缝穷婆。她眼睛不济,一天只能缝一半,往往赶夜里小六儿睡了,再爬起来缝剩下的。看他睡不稳,不敢点灯,年深日久,眼睛就熬瞎了。
“别人拉我吃酒,喝醉了找不见路。”瞎奶奶鼻子可灵光,丝毫闻不出酒味,反倒有股腥气,便知小六儿是心疼她,瞒住了什么事。她也装成不知,想起了一事,指指房里道:“今儿午后升大爷来了,找你要上次的什么喜服……”小六儿面上一红,挨着墙根儿往里挪,嘴里嘟囔道:“老乌龟王八,浆糊吃多了吧?你爷爷哪有什么喜服……”
身形一矮,钻进门洞,只见床头柜翻倒着,瓷缸子通了底,破瓢满地滚,气得他跺脚大骂。所幸家什不多,值钱的更是没有,他骂一会儿也就住了声。踩着凳子去够衣橱顶,摸到通风口还塞得严实,大为宽心。瞎奶奶拽灭了油灯,在门口说:“我睡去了,你明儿早点请郭郎中瞧瞧,银子我放桌上了。”
小六儿嘴上“嗯”了一声,心里暗笑奶奶多事,真是,他成什么金贵人了?夜静无声,他缩进毡毯里,一手扯着那袭褪了色的红袍,另一手在被底动作着。方才贴着观音像的皮肤,现下红得发烫。床板嘎拉了一下,他仰面躺成大字,仿佛能透过顶棚,看见满天星子。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