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夜色浓重,似一团未化开的墨。垂花门上干枯的葡萄蔓一动,老鸦“啊啊”叫着飞走了,像一个哑子竭力学说话。假山下凿的鲤鱼池都上冻了,屋内鎏金铜漏缓缓向壶中注水,木箭已齐到表尺上子时的刻度。一个牙齿烂黄的汉子揭起铜钟,底下躺着五枚梭形的骰子,皆是黑的一面朝上,上绘犁牛。这下连缩在炕上划拳的几个都跳了下来,一起搡着掷出骰子的人,粗嗓门满院子都听到:“好你个周大!五子皆黑,这个‘卢’给你小子抢去啦!”周大带着薄醉,神气抖擞,毫不谦虚。有人酸溜溜地说:“鸿运来了,到底挡不住!今儿我们这么多人拔筹,偏给他拔了头筹去。嘿嘿,到我手上,这姓苏的都站不稳啦!”

此言一出,那些护院们都呲着牙,谈着下三路,竟是越发污秽,不堪入耳。周大喝饱了黄汤,拍拍溜圆的肚皮,踏着醉步,哗啦推开门扇:“我……我去茅房……”有几个人起哄:“在这儿撒开裤带得了!谁没见过谁啊?”他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刹不住似的,向左晃了几步,这才转向右首。插上门销,脖子猛然一凉,月光下,浓髯一根根在刀面印出,他还不信,狠揉了把眼,那刀在肉褶中越陷越深,蓦地流下一道红线。他慌得腿都软了,一阵腥骚过后,他忽然将钱袋抛在门外,沉甸甸地滚了几下。他眼随着钱袋,极为肉痛,强作镇定道:“这里有四十两银子,不够,你跟我回去取!”

那刀在头侧一旋,他只觉耳朵冰凉,伸手去摸,竟什么也没摸到。他骇得鬼叫连声,喉头一紧,那人手劲奇大,似要将他脖颈生生捏碎。“你再叫,我就将你左边耳朵也割下来!”剧痛之下,还能听出声音是小六儿。感到制住咽喉的大手松了松,他喘出一口气,桀桀冷笑:“老爷的话,那贱人就是给打死了,他也不过问。你这是想跟老爷作对吗?”小六儿刀背在他肚上一挥,迫得他跪在了下去。他满眼沉痛,拄刀而立,一字字道:“你们为何定要逼死她?”

周大以为他退缩了,索性一屁股坐下去,箕踞双腿,挑衅地扬起下巴:“那骚货寂寞得紧,我们不过帮她杀杀痒。至于她像你那死鬼娘一样不识好歹,我们又怎想到……”话未说完,他已经连人带身子浸到了茅坑里。脏水呛入口鼻,他像旱鸭子扑水,搅得黄流四溅。小六儿扳着他的双腿,怎么也按着不令他出来。眼看那脚抽了几下,不再动了,他才使劲一提,将他放到地上。周大两眼被污物糊得看不清方向,对着四面团团乱拜:“小六儿,六大爷,你行行好,饶了小的狗命。以后老爷有好差使,我一定全让给你……”小六儿不耐烦地打断:“孙子才当什么狗屁差!你好好说,究竟去了哪些人?长什么样?少了一个,唯你是问。”

周大唯恐说得不仔细,过于紧张,说话缠夹不清,小六儿又让他重复几遍,确定无误,才在他项上一割,拎着发辫,“咚”得掷进粪坑。他提起朴刀,跃上屋檐,轻轻扒开几片瓦,周大说的几个人都在里面,还在猜枚行令。那个牙黄的是个痨病鬼,叫齐二柱,今天上医馆抓药去了。此刻他斜躺在炕脚,摆弄着秤星子称药,正要和水饮下,一道弹子贴面飞过,屋内灯忽然灭了。紧接着刀风飒飒,他新买的小羊皮袄豁露了好几道口子,皮肤溅上了什么东西,烫得像扪上了烟星。他匍匐在地,爬到墙角,擦亮了火镰火绒,白光摇曳下,他的眼忽然直了。恍然中,他还以为有人摆满了枫叶红的屏风,再一看,原来那是墙上泼洒的鲜血。小六儿背对着他,长刀自上而下,圆光一闪,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了。他衣角上没染到一片血迹,只有腰间悬着一挂人头,像大小不一的菩提根。他用眼角瞄过齐二柱,嘴唇微动,齐二柱没听见,但知道说得是“滚”。他如蒙大赦,手脚并用着爬了出去。才出院子,便一路嚷嚷开去,声如杀猪:“来人哪!小六儿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