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三(第2页)

喊过三声,值夜的练勇七手八脚套着号衣,端上鸟铳,松明火把似一道长龙,将屋子四面围住。小六儿纵是艺高,亦不敢多耽,瞅准了人少的空当,扛起院中储水的铜缸,大喝一声:“下去!”那缸少说有百来斤,被他使巧力一扳一推,竟然平平飞出,罩住了两个当先冲上的兵勇,余势不息,又撞翻了好几个人。他借势在四周檐角一踏,身如青云,扶摇直上。

蓦地里左脚一歪,原来是被石弹击中,脚后跟筋肉全炸开了,只有一层油皮连着。看他行动受阻,为首的兵丁大手一挥,顿时架梯的架梯,撒网的撒网。他一咬牙,顷刻间两手一掰,接上错骨,痛得他舌尖都咬破了。余下的皮肉伤不在眼里,身形几个起落,顺着出城的路逃去了。阮广兴这时也趿着棉鞋出来了,悄地吩咐阮升,买嘱了城门守将,明日绝不放他出城,余下的兵丁赶明儿一早,就分四路截住出城官道。这么安顿一番,他就掩着哈欠,继续和姨太太们做水磨工夫去了。

小六儿在西四街一转,却是并不往金市门去,避开一队巡警的官兵,打西山兜大圈子绕回了长鼻子巷。邻里都知苏锦画死得贞烈,也有馈赠白面的,也有出点镪钱的,进门停着一口薄薄的枣木棺材,立着个简易神牌,还切了个猪头供着。瞎奶奶穿着守灵的装束,手里握几张黄阡纸,眼皮耷拉着,似已睡去,只有嘴中还喃喃念着:“你来我家,一无花烛酒礼,算不得明媒正娶;二无夫妻之实,进不得祖宗祠堂。念你侍候一场,我给你烧点纸钱,来日黄泉路上不要回头,下一世投成一个好儿女,再不要把人家做小……”

小六儿跨过门限,解下裤上累累人头,放在供盘中,肃然哀悼片刻,低声道:“娘,快走罢。”瞎奶奶木拐顿地,一夜之间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我一把岁数,撑持这个家十多年,一椽一瓦都摸惯了,你还叫我到哪里去?”小六儿听出责备意味,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望着她萧萧白发,固请道:“天一明,阮家的人定会追来。我送你去沧州避一避,我自己……”他一捏拳头,决然道:“便去山中狩猎为生,刳皮剥卖,度此一生便了。”瞎奶奶进阮家之前的娘家姓金,因歉年乏粮,养不活儿女,不得已寻个牙婆将她发卖了。生下小六儿的爹后,她衣食粗能支持,便想回家寻亲。无奈亲人死散一空,几顷薄田也并入大户,金家村虽在,她在村里已是陌路人了。

瞎奶奶含着老泪,一声不响地转进去,收拾起了包袱。不时拿出一个发黑的银锁,或一个暗沉的剔红漆盒,指给小六儿看:“你爹娘用过的呢。”小六儿好生愧疚,索性背转身去,敞开的抽屉里,忽然有一物吸引了他的眼光。那是一块发霉的糕饼,黄色的发面上嵌着狭长的白糯米,像是垂着穗结的金菊。因了旁边的樟脑丸,才不致被虫蚁啃噬殆尽。他心中一阵怅然,沧州地势险峻,境内多山,不知哪座山头再能望得见莲花桥?有时寒鸦从玉华台飞来,他都仿佛能听见她的信音。甚至月圆了,缺了,起月晕了,乌云散了,他一想到可以和那人共有一片清光,便对那月亮感激起来,竟至手舞足蹈地膜拜。往后沧州的月,还会是长安那一轮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