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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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想点头,秦在渊就撑个懒腰,振了振划落臂肘的长衫:“容后罢。我向陶堂主请教的事情,可容赐教么?”两个喽啰忙着施礼:“秦舵主言重了,一应细则,都在这上头写着哪。”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羊皮纸卷,笔势清癯,若有风骨。秦在渊看了,随手在灯上烧了,挥散焦臭。两个喽啰还不就退去,哈着腰,陪笑道:“陶堂主想问,这是秦舵主的意思呢,还是总舵的意思?”秦在渊吊着嘴角,笑得古怪:“是我秦某人的意思,又如何?我便不是为总舵出力么?”两个喽啰对望一眼,拱手道:“陶舵主已在听雨轩定下晚宴,二位舵主事成之后,是必一晤。”

两柄青伞打着旋儿,过了桥,秦在渊才一把合上窗扇,冷笑道:“陶劲卿养的好耳报神!”阮钺在帮中时日尚浅,也听过这位白泽堂主的事迹。他单名一个荏字,闻说原有进士功名,因上了道沽名钓誉的奏折,批驳皇上,被参革职,永不叙用。他为自高其名,带着一家老小退居山林,渔樵为生,所作诗画多是批风抹月,不知道的还说成了彭泽后人,来求笔墨的络绎不绝。他不甘以山人自居,总想施展调和鼎鼐的抱负,苦于遭朝廷禁锢,一怒之下,投了乌角巾,表面上和官场同寅拜会往来,暗地里替乌角巾出谋划策,乌角巾能在短短几年,在各地建立稳固的据点,也多亏了他谙熟山川形势、民风土俗,又有地方为官的经历,知道如何收买人心。

秦在渊将手中黑子倒进棋笥,混在人丛中的几个弟兄纷纷站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看着阮钺道:“又不是去闯龙潭虎xue!有武成兄作陪,大可安全无虞了。”阮钺不知他要去往何处,但看他成竹在胸,也便握紧了长枪,正要上前,被他伸手拦住:“这个也用不着。”未免他不信,自己也解下长剑,哐当拍在桌上:“治乱世者,若手无兵刃,便寸步难行,算得什么真正的英雄好汉?”二人朝夕相处,好得共穿一条裤子,有些灵犀相通。阮钺闻言,豪气顿生,将枪抛给一个弟兄,紧步跟随。细雨霏微中,秦在渊负手在前,身形如拈花折柳一般,脚下步履甚快,恍若驾风而行,顷刻已在百步之外。阮钺知他有心比较功力,提了口气,脚步重拙刚健,每一步都似要碎石裂瓦,偏偏不疾不徐地和秦在渊并肩前行。

两旁青砖黛瓦飞速退却,长林茂草中,眼前陡宽,现出一片大湖,万顷白波中,几只鸥鹭闲闲地站在沙渚上觅食,梳理着水墨一样的毛羽。湖中云影徘徊,清若明镜,人站在岸边,似对着山巅的云海,一举足就会掉下万丈深崖。秦在渊想起了小时常去的莺脰湖,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指着枯荷深处问:“看见了吗?”阮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湖中央似有一片山林,飘落的苇叶相似,岛基黄石连绵,覆着青绿苔藓,形状像一头伏牛。秦在渊不等他答话,在岸边一块系船石旁站定,内蕴功力,声音远送:“是非善恶,定于玄刀;我有忧患,苍生劬劳。”

但看湖中有一叶轻舟,不藉人力,竟然晃荡着来了。舟中一人白衣白裤,捧着一管碧玉箫,声音悠扬,如山中鸟鸣,石底泉漱,丝毫听不出乐器的音色。舟近岸边,阮钺才看清,原来舟侧凿进去一个凹槽,内装水排,扇叶飞速搅动,如此才能不借风势、不用桨划。白衣人在船头扳了一下,小舟稳稳停在石边。待他跳下地,方知道是个身不满五尺的童子,皮肤透着青光,似冷月下的美玉,显出常年辟谷的苍白。他的声音清泠泠的,细听之下,却好似人群中的某个和声,说不出的熟悉,又不知在哪听过:“请两位自报姓名。”秦在渊从腰间解下折扇,双手捧送,不无恭敬道:“请阁下禀报门主,乌角巾青龙、黄犼二堂舵主求见。小小扇面,不成敬意。”

阮钺探头看去,那扇上绘着一串葡萄,牵藤挂蔓,笔法苍劲,造意生动,磊砢之气如在目前。他当然不知道,秦在渊从戎多年,犹脱不了吴越名城陶铸的风流习性。这幅不大的扇面,正是青藤老人的墨宝,在今日可算无价之珍了。白衣童子袖手不接,只是冷冷重复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竟似不把乌角巾放在眼中。二人对望一眼,均是心下一沉,秦在渊收扇自指,咧开一笑:“秦在渊。”阮钺也连忙抱拳,心中不忿,口气自然生硬了:“阮钺。”

白衣童子看他二人未带兵器,对他们的答话浑如没听见一般,转身上船去了。一阵轻微的蜂鸣,运起水排,小舟又劈波斩浪而回。阮钺憋闷已久,一拍大腿,戒了许久的粗话又滚滚而出:“他娘的,把我们晾在这里溜鸟啊?比你再大的官,老子也砍过!”秦在渊让他噤了声,刷一声展开纸扇,悠然道:“天下没有哪个大官有这个底气。怕是皇帝老儿来了这里,也都得老老实实下马!”阮钺下巴都快惊掉了,瞠目道:“这……这人比皇帝老儿的权势还大?”秦在渊扇柄在手中一拍,白玉扇坠轻轻摇晃:“当然。你可知这天下最大的权柄是什么?”阮钺虚心请教,他卖足了关子,才微笑道:“是公义。‘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若合公义,虽执鞭御车,富贵可求;若违公义,纣亦一独夫,天下可讨。这玄刀门嘛,代表的就是人人心中都有,但说不出、看不见的那个‘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