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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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入伙后,阮钺随着秦在渊转战青、兖、荆、徐各州,秦在渊更多时候,处于居中调度的枢机位置。他已发现,名义上五位舵主均有议事之权,但隐隐有尊秦在渊为首之势。秦在渊御下宽仁,赏罚有节,指挥有方,对大局的估量又十有九中,他手下的青龙堂对他最为服膺,隐然以亲兵自居。阮钺手下的黄犼堂,与黑罴堂并为帮中的精锐主力。练兵闲时,秦在渊交给他许多《尉缭子》、《司马法》之类的书,他在马背上边识边读,看到若干心中明了而苦于说不出的想法,一一和前辈高人印证,心里也觉由衷欢喜,渐渐的对文墨不再抵触。一天,他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用树棍写自己的名字,写了几个,又在旁边一笔一画地写了个“宣”字,第二字还未写出,秦在渊走过来了,看着不住点头,击节道:“不错!我们浴血厮杀,为的就是杀尽宣家人!”阮钺浑身一颤,抛下树枝,甩着手腕道:“奶奶的,写几个大字,比提一天枪还累!”
他早就发觉,秦在渊对皇室怀着刻骨仇恨,弟兄们射箭用的鹄的,每一个草人上都贴着王公贵族的名字。他看着洒脱,酒到杯干,指挥若定,无聊时就搂着婊子狂呼乱叫,打仗时不要命地前冲,仿佛不知愁为何物。阮钺却看到他在满月时舞剑,斟酒自饮,醉步流连。他以为他的剑中没有一丝杂质,才能出手如此之快,可这样的晚上,他抚剑的姿势像是对着一个久别的情人,剑尖似被无数情丝绞缠,沉重万分。他问阮钺为何不娶妻,分给将领们的女俘虏也从不近身,阮钺支吾半天,回答:“男子汉自当四海为家,天下未定,何暇娶亲?”秦在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副调侃神气,话音却带着无人知晓的落寞:“人啊,最想要的东西往往是得不到的,得到的都非所好。”阮钺讶然举首,他又像说醉话一般,嘟囔着去了。
遵照秦在渊的将令,每攻克一座城镇,应是先封印府库,等弟兄们来齐了,再按家口多少,均分领走。不止一次,有人给秦在渊吹风,说阮钺以前是个贼,在军中手脚也不干净。逢到攻城略地,在封库之前,他总要自己先进去拿个一两件,挑的都是最值钱的玩意儿。秦在渊初还不信,有一回攻下海州城,他的部伍打头阵,便吩咐将卒贴上封条,自己躲在里面观看。果然,阮钺来后,借故支走了守库吏卒,揭开封条走了进来。秦在渊看到,他在成堆的金珠宝物中翻找着,斗大的小金佛、石榴色的窑变瓶、青玉莲纹的笔洗、镶金边的白玉杯,随手抛掷在脚下。秦在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忽然暗室中放出了青光,一颗鸡卵大的明珠捧在了他的手心里。他对着窗外照照,那珠子会变色,现出一层层断虹般的光晕,仿若剪下了天边红霞。秦在渊认出,那是海州守在几千艘南海商舶中挑中的碧霞珠,价值足抵得上一座海州城。
他拔剑跳了出去,阮钺大惊,护紧了明珠,并不惊慌的样子。秦在渊佯怒道:“武成兄,你让将士们玩命杀敌,自己却躲到这里偷宝贝来啦!这是什么道理?”他这话说得极为勉强,因为他已看清阮钺胸腹上勒着一条绷带,深黑色的血止不住外冒。方才攻城,秦在渊为了诱开城门,派阮钺带着一小股疲兵,减灶埋锅,卸甲靡旗,装出后退的样子。果不其然,海州守派出守城大军,全力围攻,秦在渊趁机绕到另一侧城门,守备空虚,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城池。
阮钺直直看着秦在渊,声音镇定中,带着一丝认命的坦然:“她的凤冠上,还缺一粒明珠。”秦在渊这才明白,他偷拿的那些金丝金线、五彩砗磲、金凤衔珠,都是为了织一件嫁衣。他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数十道疮疤,缓缓道:“军医现在抱厦,给受伤弟兄散药,你快去看看罢。”说罢,捏紧了袖中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走到门边,又想起了一事:“武成兄,你可休整十日。十日后,随我去京口。”
一路船行甚快,秦在渊此行并未说明缘由,所点弟兄都是平素亲信,一共不过五六个人,其他舵主要求多派小喽啰随行护卫,秦在渊一笑置之。这日到了前人题咏的北固亭,他舍舟登岸,遥望远处的石头城,青山簇拥的稠密市集仿若棋盘,阜集人烟似波涌的蜃气,对之胸怀畅朗,用鞭子指点道:“千古风流,岂是朝代更替可以消尽的?”此行遇雨,缠绵的雨脚斜飞撩人,落到面上有股如雾的冷气,伸开手掌又化入无形。沿堤一行垂柳,似天地之间一团青湿的云。桥上泥水滔滔,挑担的货郎儿走过对岸,倒掉麻鞋里的水,又晃着笆篓去了。
有两个戴斗笠的人,披着黑油布雨衣,青绸伞尖在砖石上磕了磕,形成一道水帘。他们看到倚桌下棋的秦在渊,低着头,走到近前才单膝行礼:“白泽堂陶舵主,闻知秦舵主大驾,特派小的前来恭候。”秦在渊懒懒地把玩着青玉带钩,两个喽啰眼中锋芒一闪,更顺服地低了下去。他将带钩收起,两腿交叠,似乎更专注地看起了桌上棋盘。半晌,俊眼微擡,似笑非笑地看着阮钺:“武成兄,去是不去?”阮钺自从来到京口,背上的长枪时常成了累赘,他本就人高马大,又带着这么一柄钢锋闪闪的凶器,打尖住店,多有不便。往亭子里一坐,无人敢近身。秦在渊要教他杀两盘,他觉得这些“活三活四”的规矩好不掣肘,远不如掷骰子,抛出什么就是什么,赌得更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