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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两人意外,陶荏的居处并不如何奢靡富丽,相比他的地位,简直可用上“简陋”二字了。一椽两进的茅屋,打谷场上晒了一圈萝卜干,还用水泥砌了个长方形的格子,盛满了烧剩的煤灰。山中刚落了一场雨,晾衣竿被洗成了碧绿的琅玕,披檐下没有寻常人家的辣子、干鲞,而是挂了一溜藤条编的鸟笼,有画眉、八哥、金丝雀和虎皮鹦鹉,有些并不是山中所产。听到脚踪,竟字正腔圆地念了一句太白的《古风》:“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显是先期调教得熟络,专侯秦在渊下顾。闻说有贵客来访,附近牧童有的倒骑驴子来看,都只远远呆瞧,畏惧地不敢近前。
陶李氏治好了接风宴,跪坐堂上,捧着银匜,高举过眉,等候客人到来。阮钺天性不喜呼奴使婢,何况是面对主妇,他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陶荏对她道:“放下罢,过来见过尊客。”她很驯顺地膝行几步,虽然一直垂着头,阮钺能看见她肌肤白腻,眉眼大气,明是大家闺秀,却不知为何骨骼尖削,双手粗糙如红柳枝。陶荏又依次唤来了家人侍仆,一一相见。这些人也都是屏气敛声,既怒且畏的样子。陶荏有一妹婿,名叫柳兰溪,屡考秀才不中,还是个老童生,借住在他家里,训几个蒙童混饭吃,有人来就敬陪末座。看着倒是个老实巴交的布衣,话虽不多,听他议论几句时局,也是个明是非的。
尝过了几道整治精细的山乡野味,方让人悟到他这隐士当得一点不含糊。这几味锦鸡鲜鲥,都是按照古礼中膳夫、疱人的烹法调煮的,只是比之玄刀门中的自然之味,又差之远矣。
几杯清酒下肚,陶荏饧着眼,说出了他的计策,脸颊因自负而泛出红光。他先望了两人一阵,将陶李氏赶到灶下,这才压低声口,神秘道:“二位想必还不知晓罢,鹞子鹰降了!”
秦在渊方才已听他露过口风,思虑一番,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阮钺猛不丁得此噩耗,失声叫道:“不可能!”鹞子鹰可是建立乌角巾的中坚人物之一,心性、胆魄、智勇、谋虑无一或缺,因而才能在多次火并血洗中存身至今。此人据说和秦在渊一般是世家公子,出生不久父亲便因冤狱获罪,他年齿尚幼,从屠刀下捡回一命,此后便狠练阴损招数,学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但凭着毒辣手腕,居然带着一群流氓地痞闯出了名堂。他与秦在渊不睦已久,手握着黑罴堂铁骑,常往返于战事前线,因而不常见面。
秦在渊虽不喜此人行事阴狠,但对他的忠心却不曾怀疑。未免别人说他不能容物,他还尽力为鹞子鹰开脱:“官兵势众,他在商于山中遭到围困,损失必重,假意招降,以退为进,既可就粮于官兵,又可探得底细虚实,实是一步妙棋。”陶荏诡秘一笑:“他真降假降,其实无关紧要。”“哦?此话怎讲?”秦在渊故作不知,引他挑明,想看看他的忠心如何。陶荏忽地掀开蔽膝,行了个三跪九叩之礼。阮钺吃了一惊,就听他说:“学生愿奉秦舵主为主公,一同平定天下,建立不世功勋。”
阮钺来回望着他二人,看见秦在渊的脸色并无不快,翘着二郎腿,也不叫他起来。半晌,悠悠道:“大家同在帮中做事,彼此都是兄弟,若有好处,大家均得,说什么见外话?陶舵主是想陷我为不义罪人么?”陶荏掸了掸膝上灰尘,自个儿站了起来,摆弄着一副清雅胡须,乐呵呵道:“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赵太祖神武英明,尚且容不下小小南唐,何况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鹞子鹰呢?此人一除,赤凤堂孤军匹马,不足为惧,到时下山寨、溯黄河、攻名城,势如破竹。大燕官吏多贪生怕死之辈,必定望风而降。”他循循诱人,描绘得取天下如反掌之劳,还解下腰带,充作沙盘,用筷子规划行军路线。最后一揖,摆出谦谨之态:“到那时,还望主公念着学生今日小小微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