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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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红桃青杏,掩映在纷披绿枝中,周围一带烟水茫茫,山顶金塔在雾气中隐现,恍如误入天台仙境。那山不见蹊径,却遍布着青灰色的骑马墙,从山脚看去,似千层绉纱的碧色衣衫。孟启元将他们让进了半腰处的一间客房,一面素壁,别无华饰。阮钺计着脚程,从山下至此约有百丈,擡头望去,那座真人塔还与方才大小一样,竟与山脚所见无别,不禁咋舌。等两个白衣童子端来素馔,黑釉盘里盛着紫皮的荔枝,并一些蒌蒿、干丝、无花果等,还有一把冰纹白晶酒壶,可称丰盛。
二人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脾性,饿了半日,连烧鸡都能一口吞下去,看着这精致碗碟里的小菜,同时面露不悦。想着入乡随俗,勉强掇了几筷子,竟然凉爽生津,一样尝了几口,已然略有饱意。秦在渊打趣道:“人言上代玄刀门主,从仙真人处取得不死神草,羽化脱身。我看这些也不是凡物,武成兄,你可多吃些。”孟启元吃得甚少,闻言放下白瓷茶盏,脸上是一片温煦笑意:“龙泉兄休要取笑,家父明明葬于后山玉霖园,与列位先祖安眠地下。人生百年,若不爱当爱之人,行当行之事,空耗光阴,到头来还想登仙,岂非痴妄么?”
阮钺听着频频点头,心想,我今生不能娶她为妻,可不是空活一场么?就使活到千岁,又有何意趣?只是徒增寂寞罢了。秦在渊却仿佛想着什么心事,酒杯在掌心打转,眼神忽地落在岛外连绵青瓦,迷茫散去,每寸肌肤都因坚定而绷紧:“门主既言当行之事,敢为何谓当行?就在离岛百里的村庄,新打的粮食被流寇劫掠一空;千里之外的疆场,庸懦将领克扣棉衣粮饷,士兵冻饿疲乏,转而又去砍伐无辜者的头颅;而远在长安的达官贵人,还在等着快马加鞭从云贵运来的鲜花!而你孟门主住在这绿水环绕的岛上,就连最近一个洲口长堤窳漏、淹没民田都看不见!这些,就是你玄刀门的公义么?”
唰的一声,舒情抽出背上长剑,红灯笼裤一步踩上桌牚,叱喝道:“大胆!这里可是你这伙蟊贼出言不逊的地方?”孟启元面色苍白,举起银绞边的袖子,在她眼前摆了摆,她这才气呼呼地插剑入鞘,扒着眼睑,吐了吐舌头,仿佛在说:“你想比武,我梅岭剑仙可不怕你!”孟启元对二人擡手道:“拙荆久混江湖,不懂礼数,二位莫要见怪。”见秦在渊不语,明是迫自己回答,于是背手起身,推开窗户,指着山间一带梯田道:“二位可知,朝廷硬要折银计谷,富商豪吏从中压低粮价,多少人家付不起苛捐杂税,典田卖产,唯有饿死。我玄刀门日日有弟子在城中乡下散粮,千百石不止,活人无数。龙泉兄究竟要我怎么样呢?”
阮钺已经知道秦在渊要如何作答,心里暗暗为孟启元叹气,其实这般心肠已算难得。果然,秦在渊旋步回身,英武面庞上现出一道煞气:“原来孟门主也知,百姓饿死的原因是朝廷无道!你这几石稻谷,兴许救得活京口一县饿殍,天下千千万万个县,你就看着他们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么?”
这几句话裂云穿石,仿佛蓄饱力量的短箭,久久激荡于山间。阮钺想起金家村的见闻,每个字都劈中了他的心坎,身体前倾,也盼望孟启元能答应相助。只见孟启元柔润的眉峰拧聚起来,眼神像点燃的两盏灯笼,射出凛凛寒光:“不错,玄刀只为苍生出鞘。可我看到的,是阳城公主宵衣旰食,革新弊政,清丈土地,抵御外患。若有足够时日,这些国策定会发生效用,届时,豪强的田土自然还到百姓手里。而你们,值此图鲁木蠢动之际,不思报效国家,反串合一伙逃氓,流窜外县,搅乱天下,图谋篡国,已是罪不容诛,竟然还敢来和我谈公义么?”他说这一番话,神色严厉,咄咄逼人,连一旁打瞌睡的舒情都悚然惊动,以为两方要动手了,二话不说,执剑挡在丈夫身前,像一只磨尖爪子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