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页)
他到姑娘山的时候,北斗星沉,曙色初露,士兵整好队伍,拿不定是否进发。远方平原上,一人骑马,泼风价驰到近前,黝黑脸盘如利斧砍凿而成,军鼓手吹响军号相迎,麾下将士见主帅平安归来,无不高兴。独眼鹰看见马上尸首的衣装,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捶胸嚎哭。阮钺轻轻将陶瓮放在腔子上,酸鼻道:“死者不可复生,贤侄节哀。闯荡江湖的人不求叶落归根,还是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罢。”独眼鹰深情地瞻仰了父亲的遗容,含着热泪,两手在地上刨挖起来。阮钺一使眼色,便有清理员将他扶到一旁,舞动铁锹、铁铲,很快平川上便耸立起一座微不足道的土包子。
独眼鹰脊背挺直,趴在坟前磕了三下响头,忽然辫子一甩,面朝阮钺跪下:“侄儿今生无法补报伯父的大恩,若伯父不弃,请收侄儿为义子,让侄儿奉养您终的身。”阮钺双手一扶,竟是纹丝不动,便知他心意已决。想到自己干这掉脑袋的营生,今生成家无日,等此间事了,带他回家去给瞎奶奶瞧瞧,也好博得老人家高兴。于是不再推拒,等他行礼将完,在他的手臂上捏了捏,赞许地点点头,忽然手腕发力,向反方向压去。独眼鹰一怔,知道是考较功力来了,遂斗胆力贯掌心,额头青筋直露,拼了个满头大汗。他全副心神都在手上,膝盖倏然一痛,阮钺在他腿上一勾,逼着他踉跄摔出。若非阮钺手下留情,非要将他臂骨也扯脱臼不可。
“临敌之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可掉以轻心?”他虽是出言责备,但心里对独眼鹰的蛮劲甚为满意。不料他摔倒后,竟然伏地不起,从耳根子一直红到脖颈。阮钺哈哈大笑,拎着后襟把他提溜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个才到他肩膀的半大小伙子:“打架的技能也不是一次就能学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偷偷往仇家茶里吐唾沫呢,怎能如你一般,已帮总舵立下功劳?”独眼鹰一气儿不吭,拉开架势,迎接他的下一次进攻。阮钺却已扭头,在马背上添了副鞍鞯,示意他坐上来:“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控御功夫。”
独眼鹰憋着股劲儿,有意显摆一手,不由马镫,双手一撑,两腿在空中飞旋着打开,连柔韧性也是上佳的。阮钺不动声色,由着他频频挥策,远远地冲在步兵前面。那马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驮运牲口,脚程不快,怎禁得起没命价的狂奔。不一会儿,屈起前蹄,庞大的身子抽搐着,口喷血沫,脱力而死。眼看百十斤的马身侧面砸下,阮钺飞起一脚,将他踹开了二三丈。
他捂着发痛的心窝,咳嗽连声,面色发白。良久良久,才俯伏在地,颤声道:“多谢义父活命之恩!”阮钺喟叹道:“若是当真打起仗来,你擅离大队,如遇伏兵,将如何自救脱险?”独眼鹰羞愧不语。鹞子鹰从未如此细致地指点过他,他的一手功夫,都是跟在校场新兵后学来的,蛮力有余,节制不足。阮钺口头收下他不算,竟是认真做起了严父。他不是不明好歹的人,这一下只有感激的份儿。
阮钺相信他是个好苗子,伸手拽他起来,两人并肩行走在广袤原野上。独眼鹰落后一步,眉眼低垂,等着聆听下一个教诲。阮钺忽而发问:“你可知为人处事,最要紧的是什么?”他心里打鼓,不敢信口作答,惭愧地摇头。阮钺一哂,庄容道:“前人虽言:‘兵者,诡道也。’但孟子也说:‘仁者无敌。’仗恃扛鼎之力、鬼蜮伎俩,最后都会败在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下。”独眼鹰一凛,猝然道:“是。”这些话,他以前别说见过,连听也不曾听过。阮钺看他诚心悔改,脸色和悦下来,进一步道:“为人的道理也是一样,为父希望你持身端正,立心向善。所以想给你改个名字,你依是不依?”独眼鹰忙叉手道:“父亲请说。”阮钺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圣人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为父给你起名阮成德,字仁祖,望你戒贪嗔痴色,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你答不答应?”阮成德心里热流激涌,面颊发热,眼神无比明亮,攥手成拳道:“谨遵父亲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