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页)
这一队残兵败卒,正往射阳湖方向行去,打算绕过官军哨卡,走水路到建业,与秦在渊的大部人马汇合。忽然一个巡逻兵转了转千里眼,颠颠地跑来说:“报大帅,后面有追骑。”阮钺心下诧异,官兵脚程一日三十里,他促着弟兄们连夜赶了百里。不过他并不惊慌,能追赶得及的人不会太多,足以应付。他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巡逻兵又将眼珠子贴上去,半晌,回禀道:“回大帅的话,只有一骑!”阮钺“咦”了一声,勒令队伍停止,心里想道,许是鹞子鹰派探子来问信了?人人混战一夜,又赶了一天山路,累得脱了形,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于是他下令在此休整一刻,捡山上野果充饥,打来泉水解渴。
他不敢卸甲,倚着土坡,养一会儿精神。巡逻兵气吁吁向他报告:“禀大帅,来的是黑罴舵主的儿子。”他猛地睁眼,层层刀枪拦阻着一个浑身风尘的少年,惊恐地撑着独眼,满面都是血和土凝成的痂壳。他一挥手,士兵放行,独眼鹰走得过急,滑跪到他的面前,在黄土地上压出了两个圆圆的凹坑。
他正有许多话要盘问这个孩子,不料他咚咚磕了两个头,眼中滑下两行清泪,语声哽咽:“求……求大帅,为我的父……父亲报仇!”阮钺愕然,不及安慰,硬掰过他的肩膀,厉声问道:“鹞子鹰怎么了?你从实说来!”鹞子鹰是乌角巾的重要将领,失之如折股肱。那孩子陡遭巨变,眼都吓直了,不停地打嗝,话都说不出来。阮钺让近卫军给他拿来一壶清水,一点干粮,看着他吃了下去,才在他肩上拍了拍:“男子汉大丈夫,遇到事情连话都不会说了,像什么话?”这孩子懂事得很,知道能救他的只有阮钺,遂收了泪痕,插烛拜了几拜,才道:“薛彦徽那厮请爹爹赴宴,说要在席间商议军机,共讨一队旗号不明的土匪。爹爹部队还没完全修养过来,不欲惹他生疑,于是带上亲兵去了,吩咐我守寨……”他说一句话要顿三顿,阮钺很费劲地才听明白,却是越来越心惊:怎么鹞子鹰从未收到自己的短劄?
独眼鹰虽是自幼长于军旅,见惯杀人的场面,心磨得铁石硌硬,鹞子鹰又是一代枭雄,未必有多少温情到他。在谈到父亲的死因,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还是免不了哭成个泪人:“谁成想,这个居心叵测的老狗,居然在酒席间,用毒酒鸩死了父亲……我抢了匹马出城,看到父亲的头颅,被他们挂在了城门上!”阮钺默然了。薛彦徽狗急跳墙,要先将自己摘出,戴罪立功,竟使了这么一手狠招!同时,他心中暗自奇怪,这老儿只知敛财保命,是根风吹就倒的墙边草,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这项任务一开始就透着古怪,他虽急于返程,向秦在渊问个清楚,但看独眼鹰丧父可怜,一只完好的眼睛也布满了大片的血斑。于是让几个亲兵给他换身便衣,洗过头面,随黄犼堂战士同行。他向前途的农家买了匹拉碾子的马,跨了上去,吩咐众人在姑娘山夜宿,然后镫子一磕,嘚嘚而返。扬州较淮阴为近,他又有脚力,是以只用一半的功夫就赶回了城关。那匹马在中途累死,他便施展久已不用的轻身功夫,在日落前进了城。
不用费力搜寻,就能看见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汇聚着小股的血流,过往行人都不敢从那里走。他向上看去,写着“淮扬镇”三字的漆金大匾上,吊着个黑不溜丢的东西,犹在滴血。两个守城兵看他形色有异,上来驱赶。他袖出陶荏事先备好的关牒,又塞了一两银子过去,才问道:“这个人的身子呢?”守卫兴致缺缺,指了指城外鼓起的小山包,那是没有苦主的乱葬岗:“兀那不是?”阮钺道了声谢,忽然手足发力,在两个士兵肩上一踩,探手摘下悬挂的首级,那城墙甚高,却难不倒身负轻功的人。只见他将乱发打了个结,系在腰上,伸手在光滑的灰砖上按了按,找到接缝处的细微凹痕,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底下的守卫仰天射箭,他借着女墙遮挡,恰好另一面挨着棵高大的老槐,他凌空跨过,揽着枝干绕了一圈,消去下降余势,左右一瞄,一队胡商正牵着骡马出城,卖完香料后,空瓮累堆在绣鞍上。他双手一推树干,合抱粗的老树訇然倒塌,尘土飞扬,他的身子如一张蓄满力的弹弓,挟着迅雷风势,稳稳跨坐在马背上。他用刀割断嚼索,一踢马腹,那马唿律律扬首高嘶,然后轻云一般直窜出去。阮钺捞起一个没摔碎的圆口瓮,将鹞子鹰的首级装入,左手半抱着,右手拼命鞭策,经过乱坟堆时,看到一具孤零零的尸首,还未掩埋,腰间有一枚小小的黑玉带钩,他将人身绑在马后,重又打马向来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