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七(第2页)

当时礼防森严,只有出妻之条,而无和离之议,寡妇再嫁,也会被讥为失节。陶荏的本意,是叫他们两地分居,只要名分不变,柳盈未尝不能在娘家过一辈子。孰料出京之前,对于柳盈的去留,竟然生出了枝节。杜晏华异常坚执,要携柳盈一同赴郡。另一方柳兰溪的反对也同样激烈,放出大言,他若强硬地带走女儿,宁愿和他对簿公堂,拼了自己的冠带官身,也要告他一个拐带宦女。决定权最终还是落在柳盈手上。她心里有一股重燃的希望。她知道丈夫在柳家不受待见,她上面的几个哥哥,都对这个妹婿白眼相看,尽情挤兑。更因了孙汝元的挑唆,他们在朝中四处散布谣言,诋毁杜晏华的官声,使他成了言官攻击的活靶子。

她心里认定他的出格举动,是对自己父兄的报复。若到一个新地方,该不无重新开始的可能罢?就是这一个渺茫的念头,使她答应了随任安州,旁人苦劝不转。离京前一日的晚上,她正收拾箱笼里的棉衣,忽然一阵腹动,酸水上泛,冲出了喉咙。她伏在净桶上,呕出了苦黄的胆汁。她的心脏嘭通乱跳,亦喜亦悲,不知这个孩子将给她带来什么?小愫听到响动,手上握着两条锦封束腰,进来问她要哪一条。她慌不叠地将桶踢进床底,微笑着坐在床上,指了那条妃色的。

天还不亮,一匹青色的骡子驮着两大包细软,跟在两匹马拉的素车后,咴儿咴儿地欢叫着。朴实的蓝底白花布帘后,柳盈按下雀跃的心情,和父亲、舅舅一一道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回出京,自然对沿途的山水充满了期待。柳兰溪眼下一圈乌青,昨晚他做了一夜噩梦,清早被寒鸦唤醒。此时抱着柳盈,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女儿随时会从怀中飞走。柳盈也对舅舅挥了手,还嘱咐他,将她五斗柜里第二格的玉质小摆件,通通送给陶金美。出于补过的心理,他悄悄对舅舅说了自己的想法。陶荏背手望天,半晌,答言道:“若是你的意思,我自会转告汝元。”

她这才放下了心。马伕扬起鞭梢,狠抽马臀,两头高大挺健的黑马,立刻昂首嘶鸣,离弦箭一样冲了出去。她回首张顾,见杜晏华骑着一匹竹批双耳的白马,悠扬地呼喝着,一副控御娴熟的样子。转向路边,她的柳绮姊姊也在向她挥舞衣袖。她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动止不便,却还撑持着为她送行。她心里一阵感动,但想此去最多一年,靖元三年全国大计,届时各地长官都要上京述职,等候评骘迁转,就不如何悲伤了。亲人面孔隐在如丝的烟柳中,长桥曲折,朝云无尽,仿佛带着他们的深情,一路向前延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杜晏华因过谪谴,远离中枢,不知何日再任京官,朝中自是无人前来送行。就连陶府出身的同学,也惧得罪老师,躲得一面不见。道旁霸柳拂拂,河水依依,笼在缈缈晨雾中,显得冷清不过。安州在长安东面,出京要走景明门。一行渐渐远离市集,沿途出现了大块的民田,此时刚插了夏秧,水田里青苗茁壮,沟洫纵横,不时有镜子一样的水泊,载着舴艋小舟,一个摇橹子的农夫用汉水一带的方音唱歌。

离城门半里之遥,有一个废弃的邮亭,残碑断碣,隐在茂草深处。空中不知何时扯起了细细的雨丝,那亭中似有一人,身长八尺,身材卓挺,穿着华贵,气概不凡。亭侧还有擡黄绫小轿,几个同样服饰的人守在一边,淋着雨珠,神情庄穆。杜晏华勒停了队伍,下马和他叙话。不一会,那人乘轿离去,杜晏华从亭中回转,面上阴霾稍霁。

限期迫促,无法停下来让柳盈欣赏河山风物。他们一路沿着汾水上溯,经过了并州之战的古战场。红褐色的砂岩下,二十多年前离家的士兵,如今只剩一具具磥砢白骨,空对着盘旋的鹫鹰。散落一地的铜金箭头,也出现了斑斑锈蚀。杜晏华牵马近前,酹了一尊清酒。

州治在曲阳县内,他们由南门入城,经过了料敌塔、预备仓、毘卢寺、南北察院,穿过一道仪门、两座牌坊,到了定州的公廨。这里栽植了许多桐柏,公堂和宅门相对,东西分别是拜笏堂和阅古堂,都是佐吏勾当官事的地方。西面紧邻的是州学,能听到明伦堂里传来琅琅的书声。在红漆牌坊下,立着安州郡守方蕤宾,冠带齐全,捧着大印。阶下站着两行官吏,左边是同知、州判、典史、学正等文官,右手是督军、巡检、快手、军匠等武弁,声威甚壮。杜晏华呈上官身、文状,交由检校细细核实,验明无误,方蕤宾这才眉花眼笑,将那方龟印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