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七(第3页)

官署腾不出余房,他们只得暂寓饭店,那赁宅置仆的若干琐事,只有从长计议。那家客栈坐落于宣化坊,靠着东关铺,面朝北街,算得一个人烟麇集的去处。除了小愫和郭榔头是从家带来,她又转托牙婆,买了两个杂使丫头,雇了一个护院,先将行李分散归置。铺上锦茵绣褥,??上香篆,再将一橱书挨次摆上多宝槅。天快冷了,还要找裁缝做门帘。她忙个不歇,看着一切齐整,色泽如新,心里很是得意。来到安州后,还有一桩事体,也让她无比顺心。那就是离了京城,杜晏华不得不和往日相好断个干净。曲阳地小民贫,寻不出几个色艺俱佳的粉头,他也不再有寻欢作乐的迹象。柳盈对于前事,仍是耿耿介怀,并不打算就此原谅,然看他每晚睡在外间的弥勒榻上,不见侵犯的企图,便当成是他赔罪的表现,心肠一分分软下来,回复了一点初见时的温柔,不再疾言厉色,拒之千里了。

他们偶尔也能心平气和地讨论柴米油盐。柳盈持家非常心细,每一笔开支,都详细记录在册。边隅小县一个别驾,禄米不多,非精打细算不可。柳兰溪恼她甚至,不仅一分钱不出,而且禁止兄嫂塞给她私房钱。衙门清闲,政事简要,到晚街道一片阒静,就着油灯的一小圈亮光,他们头碰着头,乌木桌上摊着账本,一项项核对。柳盈看出,他心思极为细密,往往记错了一个字符,他心算之后,都能立刻发现。这分洞察力,是柳盈自认不及的。

北地天寒得快,十一月就降了一场瑞雪。北风哗棱棱敲着纸窗,窗外梧桐的叶子成片掉落,发出沙沙的雨声。值此幽静之时,他们谈完了正事,就会默坐无言,像一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直到柳盈显出倦意,杜晏华知趣地走出槅子门。今天,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柳盈忽然伸出手去,覆盖住了他的手背。这还是自成婚以来,他们首次进行肢体接触。柳盈感觉触手火热,好像他在如许寒天,体内也积蓄了熊熊的烈火。这样的人一般性直气燥,他却含藏不露,是本性如此,还是刻意压制?

杜晏华看了她一眼,到底没有抽回,只是在对答中更加沉默。柳盈微微一笑,撇下账本,讲了一些读书作文的体悟。他初还不接,慢慢也插上个一句两句。柳盈发现,他对法家的刑名霸术,有着格外的会心。她很敏锐地猜测,自己或许抓住了他平生志愿的一个线索。她不愿打扰他的清谈雅兴,乐意做一个倾听者。听到那些透彻的世情剖析,总忍不住叹道:“照此说来,天下便没有好人?何至如此损人害己!”他目光如炬,很复杂地盯着她,半晌摇摇头。是说他不信?还是她不懂?她不知道。

从他的字里行间,柳盈拼凑出他的身世。他大父在燕朝作京兆尹,后来家道中落,父亲那一辈的兄弟个个零落天涯。他的母亲是长安酒肆中斟酒的胡姬,被他父亲玩弄、欺骗至死,剩他一身,艰难地认祖归宗,却依然得不到宗支的任何助力。话到这里,柳盈才恍然成亲那一日杜家的冷酷,原来背后有如此牵缠。此时心中很自然地同情起他来,看他的眼神也更带柔情。她试着提起舅舅对他的亏欠,以她的敏感细腻,早就觉出,他们之间最深层的隔阂,都包含在那天早上她听到的朦胧对话中。

孰料此言一出,杜晏华突然失控地站了起来,椅子也带翻在地。屋子正中就是燃得炽旺的火盆,可他却打着冷战,牙关紧闭,摇摇欲坠的样子。柳盈吓了一跳,忙挨近了他,抽出手绢,为他擦去额角的冷汗。触手冰凉,像在擦一座冰雕。他的眼中忽然燃起了两丛怨毒的火焰,拍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深更半夜,柳盈听到楼下响动,他竟逼着店小二打开店门,独自一人徘徊在午夜的街巷。他脚步惶急,仿佛被驱赶的鬼魂,踏起一阵雪烟。柳盈啪地锁上双扉,躺到了床上,半是不乐,半是纳闷。

她不明白,那样惨痛的身世,都能含嘲带讽地道出,还有什么能甚于此的?

那晚以后,他再也没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