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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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益冷下去,转眼到了腊八。有了在京的教训,柳盈不再厮打寻闹,安然地过自己的一分日子。她每日忙忙碌碌,将每个柜子上的铜把手,都擦得抛光似的亮。那两个买来的丫头,靠边站着,不敢作声。她偶尔也读些书,却不过半卷,就颓然放下。怎么先未发觉,这世上情词这么多?其实原用不了这许多。
那个护院叫田承志,肤色对他这样的人算是白净了,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一笑就露出一口小白牙,为人千伶百俐,手勤腿快,不上几天,就讨得了阖家上下的欢心。柳盈吩咐他跑个腿,得不得一声儿就去了,不上一炷香,捧回几包薏米、红枣、花生,还捎带一个仿玉蝴蝶的发夹。柳盈喜他乖觉,有事没事就拉着他叙话。他很有几分小聪明,一句话绕好几个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柳盈听得格格直笑,对他的赏钱也就不吝惜了。
这天,小二忽然接进来一封洒金拜帖,写着侍生某某某。这人她从不认识,想是来访别驾的了,淡淡地让他退回去。不料小二出去了一趟,汗流浃背道:“那人说,他正是来拜夫人的。”柳盈心下生厌,这人怎的如此不懂礼数!但转一想,若能从他口中,打听出丈夫在公门的情况,倒也省得她日日悬心。于是命人腾出外间,拽了一幅青绫布障,将斗室隔成两间。她提起裙角,在竹榻上坐稳。听到来人的声音,不上四十岁,富有余威,现下却用很谦卑的口气说:“奴才汪财,给柳夫人请安。”柳盈颔首致礼。那人从怀间掏出一张薄纸,双手捧过头顶,田承志不待提醒,主动上前接过,呈到柳盈面前。那上面盖着密密的公印,题头两个大字“房契”,是在新源巷的一所套房,前后五进,住七口人,绰有余闲,怎么着也值五六万两银子。
她刚觉不解,那人就麻溜地打了个躬,瓜皮小帽上的明珠,透过薄纱在她眼前闪耀:“我家主人知道大人远道而来,特辟一屋,赠给大人,作一所别业。”柳盈不是胸无点墨的人,知道此事来得蹊跷,她不敢擅专,只得暂且收下,等丈夫回来问询。那人临去前,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花钿漆盒,看着不过三寸见方,恭敬地放在紫檀木茶几上,狡黠地道:“我家主人送夫人的一点见面礼,万望收下为幸。”等他走后,小愫拿来一看,里头竟是一柄泥金折扇,缀着波浪状的黑色蕾丝,扇柄是沉香木,细密匀称,一看即知不菲。她若有所思地收下了。
铛子里的粥煮得滚沸,就听郭公在外头喊了一声“大人”。杜晏华还是县中那套青衣角带的打扮,卸下黑白两色的鹤氅,发间挂满雪珠,一步迈进内轩:“房契呢?”柳盈听到这把声音,下意识地一颤,手上缝的虎头鞋,丝线从针孔滑出。她半撩起眼皮,淡淡道:“兀那不是。”杜晏华从桌上拿起纸张,随便一扫,冷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个汪培青,现在知道着忙了。”说着,随手凑在火笼里,片刻就燃尽了。
柳盈不及阻拦,有些失望,又很想知道缘故曲折。恰巧田承志依命捧了一碗腊八粥过来,站在门口发愣。柳盈忙招呼他再送一碗,鸦睫低垂,掩过眸中希冀,用冷漠的语气道:“今儿过节,吃一碗再走罢。”杜晏华看了一眼自鸣钟,在月桌边坐下,捧起粥碗啜了一口,面色有些惊喜。柳盈一阵高兴,又为自己的高兴感到可悲。杜晏华看到她渐渐显怀的身子,面露愧色,像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微微蹙着眉。
柳盈不愿被下人觑破行藏,极力振作精神,单刀直入道:“我在秋柳巷找到一处房子,要十两银子一月,房子倒是很新,我没舍得。既是有人送上门来,做么不要?”杜晏华冷笑一声,优雅地擦了擦嘴唇,才道:“这些田连阡陌的土豪,一听要丈量土地就急了,哪在乎区区小惠?这方圆百里的钱庄,哪个不是他们在背后撑持?强占民宅,买断官府,什么事做不出来!”柳盈在家时,也常听长兄议论朝政,一听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