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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建立后,清丈土地的方案迟迟未行。税赋还是采取建宁末年的征收方式,田租、人丁赋并征,虽减成了十五税一,但劫火之后,田地荒芜,人口锐减,官府依然按造册时的记录催租。不少农民虽分得了一些荒地,然并无劳力开垦,往往质与大家,身充佃户。燕朝末年富者庄园万顷,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局面并未根本改变。更有甚者,他们借着改朝换代的机会,在朝中培植、渗透势力。永安帝得天下后,为平息各地的造反,遥授他们列侯的爵位,以收聚人心,巩固皇图。如此一来,可怜的小民实际分得的利益是很少的。这些在朝的大老,与从龙立功的勋臣勾结在一起,共同反对科举晋身的新贵,牢牢把持着各地的税赋大权。户部年终核计,实征税收竟比预期要少了近三分之一,可见有多少进了私人腰包。
汪培青若是本地的大户,柳盈倒有些为杜晏华担心了。州县上下沆瀣一气,苞苴公行,久非一日,怎由得他轻易撼动?她听过“先礼后兵”的说法,他这样明着和他们翻脸,往后还不知惹来多少麻烦。想到此处,腹中的孩子忽然踢了她几脚,痛得她额沁冷汗,扶着桌角蹲了下来。杜晏华神色似有关心,却袖手在旁,并不近身。小愫赶忙走来,将她扶到床上歇下,一边埋怨道:“娘临蓐的日子快到了,老爷还什么事都叫她操劳,连个人影都不见。好像这孩子不是你家的后!”柳盈对他早已绝望,深吸了一口气,抓紧帘钩,苦笑道:“叫承志腿快一点,去东街马二娘家请个稳婆来。”小愫答应了一声,走过杜晏华身边时,狠狠撞了他一下。
两日后的一个风雪夜,她成功娩出了一个男婴。在让她陷入昏厥的阵痛中,她一直在等候田承志,等着他将丈夫带来。她疼得眼白上翻,嘶声尖叫,却在听到珠帘撩起之时,克制地咬住了嘴唇。进来的是小愫,她换了一盆新水,为她擦去身下的血污,抽换掉脏乱的床单。她已经没有了完整的思想,一些零星断片闪过脑际。她回想起初见他,他头上插着花枝,看着她绽开微笑,她便以为那是给她的。
田承志冲风冒雪,冻成了一根冰棍,才从府衙回来。他带回一个消息,全安州的大户,因为儿子被关进了县牢,围得内院水泄不通,连郡守今天都没能上堂。当听到那一声啼哭,柳盈累得几乎昏死过去。却在听到小愫的转述时,茫茫然地睁开眼,凄惨地一笑:“我是夙世欠了他的,才落到这般收煞。”产婆已将孩子裹进了绷席,送到她的怀里。柳盈身子孱弱,并无奶水,那孩子拱了半天,一无所获,放声大哭起来。小愫给了她一吊钱,让她赶紧去找个奶妈来。她一拍脑袋,想起有个还在哺乳期的干女儿,揣着钱,撇起大脚去了。
乱闹了一晚,柳盈还未真正看那孩子一眼。当小愫将一个清洗整洁的男婴举到她的面前,柳盈一眼就发现,他的长相全然依随了自己。不知怎的,她心里还有些微的失望。
杜晏华从公廨回来,已经是三日后的洗儿会了。这孩子套在红绒裹兜里,浅黄的胎毛结成了小辫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会对着人笑了。细看之下,他的鼻子挺而窄,瞳孔周围镶了一圈碎金,颧骨微微凹陷,显得面部轮廓突出,这些地方依稀有父亲的影子。
杜晏华抱着这么个几斤重的小东西,像抱着一团棉花,窘迫得手都不知该怎么放了。这个姿势对孩子并不舒服,他却好像认出了生父,竟然没有哭闹。柳盈虽有一腔恼恨,但看他们相处甚洽,也禁不住笑起来。孩子小嘴一张,奶娘忙将他抱了过来,撮着嘴哄劝。宾客渐多,她躲进屋里喂奶去了。柳盈安详地叠着手,缓缓开口:“我查遍了字书,还是想叫他杜蘅。你看如何?”她说这话时,眼光并不看他。杜晏华默念了两遍,怔怔道:“很好。”这个小东西的出生,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可这毕竟是与他血脉相通的亲骨肉,他久以树立的心防稍微软化了一些。外出应酬宾客、接收喜蛋时,难得不是出于讽刺的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