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第2页)

柳盈听了,毫不意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胸脯乱颤,眼角含泪,几要喘不过气。隔壁奶娘刚哄杜蘅睡着,乍听这凄厉可怖的笑声,两个人都大哭起来。不过奶娘的哭声低而压抑,杜蘅则是高亢明亮,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还不知,他一生的命运,都从此改变。

柳盈一声不响,执起那把小而尖的金剪子,突然冲进房里,推开奶娘,对着摇篮里的杜蘅猛刺了下去。全屋人吓得都定住了,还是小愫反应快,抱住她的裙拖,哭喊道:“娘,你醒醒!快醒醒啊!”只见柳盈双目血红,瞳孔分散,已是认不出人了。她被几个人合手拖住,手上的剪刀乱刺,扎进了郭公肩头。老头子出于伤心,忍住了不吭声,一个劲儿地劝道:“夫人,你先冷静,慢慢细想,总能有法子救老太爷回来的。”柳盈已经不管不顾了,发髻撞散,形如鬼魅,手上的剪刀闪着冷酷金芒,要将眼前的一切撕个粉碎:“我和你这白眼狼拼了!我和你这白眼狼拼了!”她的声音含着呼噜呼噜的痰声,像一匹被激怒的母狼。

她认定杜晏华卖师求荣,执弟子礼也好,娶她为妻也好,都不过是早已做就的圈套。可笑她竟一头撞了进去,还自以为幸运。

她看着满院盛开的碧桃,像是烈火熊熊的地狱。她被永无止尽的业火炙烤,皮焦骨烂,心如死灰。这阵疯狂过后,她命人沿着院墙根泼洒香油,然后一把火焚毁了满园花木。那些都是郭公精心培植的名品,姹紫嫣红,错落扶疏,燃了两晚才烧完。一片焦黑的圆场,断桩支离,花瓣零落,像一片凄凉恐怖的坟场。他心中敞亮,经过火焚的园地,至少十年寸草不生。

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到明媚的春光。

长街寂寂,原来写着“陶宅”的金字大匾,像扫垃圾一样,只剩块块碎片,堆在树下阶前。刷着油亮朱漆的大门前,贴上了黑色的封条,打了个大叉。就连两边昂首的镇宅石兽,也不知被谁连底座搬了去。两边各站了一个禁卫军武弁,出鞘的长刀寒光凛然,看到生人走近,无不努眉瞪眼,和煞神相似。柳盈心生惧意,退缩不前。忽然朱门推开一缝,几个刑役模样的人鱼贯钻了出来。他们样子鬼祟,边上伴着个仵作,白巾捂住口鼻,指挥他们搬运什么。

只见那是个长条形的竹担架,上面铺盖着白布,凹陷进去一个人形。柳盈想撤步向后,脚跟却定住了似的。那翘在担架外头的一双脚,穿着青缎红里的花帮绣鞋,正是去年上元柳绮穿得那双。她不顾军士的阻拦,竟然扑上前去,用颤抖的手掀开白布,吓得朝后一坐。只见柳绮两腮深凹,皮连骨头,像被吸干了血肉。两个腐烂的眼眶里,钻出了肉色的蛆虫。她优美颀长的颈项上,嵌进去一道紫红的绳痕,淤血已经变黑,肿得几和脸庞一般粗细。她死前必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露在外面的粉舌都咬得只有半截。

她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道旁大呕起来,眼泪混着秽物,堵塞了她的喉咙。她听到那仵作阴恻恻的笑声,透着淫邪,十足一个登徒浪子:“这可都是些贞洁烈女啊!可惜死得无名,连个牌坊都捞不着。还不如老实进了教坊司,大爷我天天光顾生意,哈哈!哈哈!”柳盈气愤已极,若不是小愫和郭公两个人拖抱着她,她非拼个同归于尽不可。

她坐在轿中,失魂落魄地回了柳宅。她家倒没有封,只是原先的夏彜商鼎、玉器古玩,早已被抄家的官吏搬了一空。园中花木无人侍弄,犹自疯长,要将寂寞中庭埋没一空。往日一呼百应、婢仆成群的盛景不再,到处可见死去的蠓蚋,黑点覆满了花窗绣榻、帘幕纱橱。自小生长的老屋,从未让她感到如此陌生。直到她拉开五斗橱,那些玉雕的小兔子、小老虎、小公鸡,虽覆了一层灰,还安然地躺在红绒绸布里。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寻不见娘,哇哇大哭,任谁哄也没用。柳兰溪从市集上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回来,雕的是十二生肖,玉材凡庸,刻工手艺也很一般,因此刻出的玩偶,不是少了一只耳朵,就是眼睛不对称。她却很喜欢,一看到就不哭了,看着柳兰溪格格地笑。往后每逢生辰,爹爹都送她这么一只,她等了十二年才凑齐,宝贝得什么似的。有只小老鼠的尾巴磕断了,她还哭了好半天。

她唇角微微一牵,那笑容也是带着苦涩的。如今那东西对她的手掌来说,已经太小了。她还能记起独自一人的午后,摆弄着它们,阁楼的光线照在上面,这些小动物一个个似活了过来,帮她编织起充满童心的美梦。

可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个人毁了。

夜色深黑,只有书房里依约亮着一盏灯,在钢蓝色的夜雾中,似是困在无尽幽暗里的唯一一个活物。他们的两点烛光遥遥相对,像是高悬天幕的两颗星子,又似是人类灭亡后的喑哑回声。可是,连接着他们的,只有深重的仇恨。

杜晏华从案上擡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抹青色的影子,仿佛承受了人世苦难的观世音,眼眸中是淡漠的冰冷。他为了掩饰失望,蓦地擡高了声儿,解嘲地笑了笑:“我还道你这辈子都不用哭,原来还有人的七情。”这话在柳盈耳里无异于幸灾乐祸。她木然擡手,拭去眼下泪痕,这个人的冷酷无情、全无心肝,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从袖中抽出一把五寸长的尖刀,忽然大喝一声,扑了上去。凛凛冰锋近在眼前,杜晏华倏然变了脸色,跌撞闪避,带倒了书案圈椅,摆放其上的松墨歙砚,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挥袖拂落灯台,两人同陷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