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页)
柳盈横下心来,要和他对命,两手紧握刀柄,竖起耳朵听他的动向。杜晏华以背抵墙,屏住粗重的喘息。那一刻他感到的恐惧,竟使姣好的五官移了位。他在挪到门边时,脚下踩着了一根湖笔,发出滑擦之声。柳盈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照着那道颤抖的人影,尽力刺了过去。却敌不过杜晏华的气力,反被架住了双臂,抵死撑拒,再进不得。蓦地里她手一松,长刀掉落在地,她也不去捡,就赤手空拳和他厮打起来。杜晏华初还防备她再动刀子,但看她泄愤多于搏命,便也不再还手,任由那花拳绣腿向他身上招呼。
柳盈将他当成了人形沙包,因是力气不足,单照他身体柔软的部位打去,不一会儿他的眼眶就青了,玉制的发环也撞碎了。他擦一擦唇,吐出了一口血水,还兀自笑容不减,用含混的声音讥讽道:“以妻弑夫,同于逆天,按我大周典刑,你可知该落个什么收煞?”柳盈终于精疲力竭,扶着椅背喘气。听到他毫无同情心的口吻,又被挑起了怒火,搬起椅子向他砸去。杜晏华身子一偏,那竹藤椅竟在壁上撞了个粉碎。他面色阴沉,怒气攒聚,正要出手好好教训她,就听她伏跪在地,泪水滂沱,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舅舅……爹爹……一路擡举你到九卿,到底有什么对……对不住你的?竟……招致你如此恩将仇报!”她此际情绪激动,旁人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更何况她越想越为父亲舅舅打抱不平,认定了他是中山狼一流人物。事已至此,也只好怨自己命苦而已。她一辈子没受过这等委屈,初时由愤慨积聚的力量一旦抽空,便只剩无尽的悲恸,一总爆发出来,令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杜晏华倚墙而立,眼皮低垂,默默地看着她的苦相,那掩在长睫下的复杂神色,不知是怜悯、歉然,还是同病相怜?
只见他走近前去,从袖中扯出一方白地丝帕,正要举到她面前,忽然她身子一耸,下颌一闭,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虎口,顷刻间就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齿痕。杜晏华痛得眉毛倒竖,咬着牙吸气,却没将她推开。蓦地里大门敞开,隔扇砰得撞上墙壁,小愫手上的提灯照亮了蓬头垢面、倾身扭打的两人,一阵可怖的静寂,随后响起了杜蘅绝望的哭声。他久不见爹爹,吵着要来,小愫也怕出事,遂牵了他一起,谁知竟让他看见爹娘拳脚相向的一幕,成了他终身挥之不去的阴影。
田承志在一旁干看,深怕牵连到己。还是小愫领了那几个手长脚大的乡下丫头,七手八脚地将他们分开,杜晏华的右手已是血流如注。柳盈被她们拖到门外,还死抓着门框不松手,左手无力地指着他,嘶嘶喘气着说:“你……你给我一纸和离书。我死……死也不要再看见你!”杜晏华右臂轻颤,他正撕下幅巾,一道道包缠手掌。闻言挑着半边眉毛,一脸皮笑肉不笑:“哦?你可要想好了。离了本官,你就是犯员家女,柳绮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柳盈想到那些逐欢卖笑的官妓,忽然全身冷颤,像被投入了冰窖之中,手指也蔫然垂落。她看着四面低掩的夜色,突然感到了生之荒谬。是从哪一步起,她的人生一错再错,竟一连滑落至此?她仍不敢相信落在她身上的是事实,以一种似真似假的心态去面对,仿佛便能抽身事外。可是闹剧收场了,湮没在一地的惨淡现实中,她竟在沉痛悼惜之外,还有一丝丝苛酷的自嘲。这一切多像老天布好的珍珑局?只是选错了执子的人,便黑白凌乱,劫杀满盘。既然如此,过往的幸福之于她,更像一种残忍的惩罚。
她对着那无知无觉的苍冥,嚎啕失声。才恍然书中的所谓“天道不亲,常与善人”,原来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偌大世间,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身心寄存之处。她想起许多故事的开头,都是仙界无忧无虑的金童玉女,偶犯小过,谪罚到这充满苦痛荒唐的人间。她何其像抛下云层的赤子?富贵恩荣,声名才思,她得来的都太轻易了。现在她要亲手拨开云头,卷入泥涂,看看这人间是什么模样。
思念及此,她的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不禁被一种更加坚强的力量取代。像是御河边的杨柳,在萧瑟寒风中,依然保留了韧劲,只待春风唤醒,便要披上金黄嫩绿,抽碎那一池河冰。
第二天,她招来泥瓦匠,在枯荷轩和书房之间新砌了一道砖墙,彻底隔开了他的声息响动。像从天降落的雨珠,在触地前散落成各不相同的晶莹世界,她和他的存在相分离了。她要撇开令人眷恋的过往,撇开给予她痛苦的一切,如同来年的新绿,正以微不足道的潜力,顶开枯干黑硬的树皮,等待着独领春风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