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在朦胧晨雾中,一顶两人擡的油青布暖轿来到了曾府的后角门。因陶荏负罪,相位无人,靖元帝移命原御史大夫曾思毅代领。曾老爷子今年七十有五,是打个喷嚏都要跷脚的角色,如何能担当起抚绥百官、揆理枢机的大任?是以接到委任,辞呈就递了三封,皇帝只是不允。柳盈的轿子从曾丞相门首路过,就看满地的爆竹碎屑,披檐下的纱灯也换成了大红剪纸的玻璃罩子,连绿金油匾也上了一层新漆。往日堵在舅舅书房的门客宾佐,又重新具了手本,瑟缩地呆在门外,等候信任相国的召见。她这些天一直乘轿奔走,难得想眯一会儿,却是一脑袋乱梦。过不移时,小愫就来打帘:“娘,曾小姐请您进去呢。”她系上灰鼠皮斗篷,提上那一包苏点,咳嗽着迈上台阶。
曾静仪是三房老爷曾昀家的二小姐,心思灵动,教养极佳,旧年与柳盈谈得极好,还说要拜为干姊妹。她招了户部左侍郎朱尚岩家的小公子为婿,正归宁在家。她瞧着面庞丰腴了一些,本就豆腐脑儿似的皮肤,越发艳光四照。穿一袭貂皮白袄,内里衬着荔红色的水貂皮马甲,下系豆青色八幅罗裙,一瞧就是大户人家的娇小姐。难得的是她并不作威作福,柳盈虽在落魄中,她也并不挡驾,而是尽心接待,一如往常,这让柳盈升起了一分感激。
她将柳盈让进了闺房,柳盈看着香帷绣幕、脂调粉腻的陈设,想起与她同调丝竹的日子,竟已如隔世。曾静仪与她手拉着手,一同坐在贵妃榻上,衬垫着水獭皮的围子,无比舒适。柳盈看着留在桌上的那包糕点,自觉寒酸。那是她早起,路过街上的劳记九芝堂面点,顺手买来做礼物的。她连脖带项都红透了,涩声道:“曾大人荣升相公,我还未来道过喜。”曾静仪瞧出她的不自在,忙岔过话题,命丫鬟将点心装在红髹漆盒里,摆到花案上,拈起一块,打量着道:“这劳记的吃食,我也是早已耳闻,一直不曾亲尝。看来果是精致,多谢姐姐带来。”柳盈怎会听不出她的解围之意?心下尴尬稍去。曾静仪有意提起一些过去的话头,那都是柳盈最珍视的回忆,脸上冰融雪化,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可不是这个话。那时我们都好傻呢,宁愿出家当姑子,也不愿嫁人。”
曾静仪也被触动了少女时代的心事,微讽道:“七娘你是最矫情的。说什么‘有貌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只愿嫁一个德才兼备的有志郎君,不求那起轻薄的粉面少年郎。’我还道你当真心如磐石,要当那十年不字的贞女,谁知那么快就钓上了金夫?”她于个中情形不甚了了,也未听过他们夫妻不和的闲话,原以为这话能吊起她的精神,孰料她竟眼含痛色,苦笑着道:“命中冤孽,提他作甚。”当日柳盈替嫁,这事在朝野中还风传了一阵,与她厮熟的女伴,谁不钦羡她的勇气?谁不眼红她的运气?不过短短一两年,柳盈就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毫无当时的灵气,她心下也是说不出的诧异。无奈人家房中私密,她也不好打听,只得说点不痛不痒的话宽慰罢了。
眼看日头向午,柳盈想起此来之事,忽从椅垫上起身,按着她的膝盖,纳头拜了下去。曾静仪不禁大骇,“啪”的一声,茶盏都从手中滑落。她顾不得残茶泼溅,裙摆随起身的动作拖落在地。她伸手相扶,无奈柳盈就是不起来,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两手拉住她的手臂,一行清泪从颊上淌下:“如今只有曾姊姊能救我父亲了,还望姊姊念在旧日情分,转告曾相国,在朝中代为疏通。小妹感激不尽!”说着,不顾地上铺着石砖,便要磕下头去。
曾静仪将她拉拽起身,沉吟着道:“非是我不愿相帮,这事天颜震怒,光牵连罢官的人就有一百多,急是急不得的。”柳盈一听,就呜咽开了。曾静仪忙打圆场道:“我只是告诉你棘手之处,并没说不帮啊?”柳盈见她口气松动,还当爹爹生还有望,哽哽咽咽道:“曾……曾姊姊若是救回爹爹,我……我情愿……给你当使唤丫头。”曾静仪扑哧一声笑了:“你我姐妹,怎说这等见外的话?何况你当个书童还差不多,若当丫鬟,我可消受不起——不知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柳盈听她说得风趣,欲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挤出了一个鼻涕泡。她忙用手巾拭净,深深地福身:“如此,多烦姐姐看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