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页)
“你不会真的想起了还有一个丈夫,想来看看他的死活?顺便看着能不能弄点银两,周济你那小情儿?”这般阴阳怪气的腔调自是很不入耳,不知为何,柳盈竟在里面听出了隐约的责怪,好像是怨她不来看他。她想起横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对这种幼稚的态度啼笑皆非。她笑眯眯地拖了把藤皮椅,坐了下去,像观马戏的人一般,想看台上还有什么噱头。此刻她心里已没有爱,甚至没有恨,只是一种混杂着嘲弄的漠然。她不知道,她此刻挂在嘴角上的笑,和对面那人的笑容宛如倒影。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摆够了谱,找回了身份,便收敛了笑意,冷淡道:“我才没闲心听你扯淡,你既揭发了舅舅,不妨再多说一句,陶金美是怎么死的?当真是自尽的么?”
杜晏华将腿架到描金脚蹬上,看着手上的死皮,忽然叫了一声:“上茶。”一个看着笨头笨脑的青衫书童,拎了一壶碧螺春进来,低着头续上茶杯。他也不饮,眼光看着别处,含笑道:“怎么,你对我罪行的细节,忽然关注起来了?”柳盈心里火星子噌噌直冒,抓起一个翠玉杯,啪的在墙上掷得粉碎。才一出手,连她自己都呆了一呆。怎么她总没法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为了掩饰心虚和愧疚,她挤出一丝冷笑,用结成寒冰的声音道:“怎么,不可以么?你就把我当成阎王老子,坦白从宽,兴许还能在阴司少受几千年的磨碓,哈哈。”她一边说着刻毒话,一边打心眼儿里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噤了声,忽然用很复杂的表情盯着柳盈,一瞬不瞬,倒像是看一件拍卖的藏品。不知他得出了什么结论,一口饮干茶水,断然道:“没错。”“什么?”柳盈不可置信,喃喃念着,不放心般又追问道:“你是说,她当真在孙汝元死后,自尽而死?无人逼迫?”杜晏华已经起身,振振袖子,洒落地走出门外,余音犹在她耳际盘旋:“你若不信,何苦来问我?”
柳盈也说不清听到他的亲口否定,心中是悲是喜。喜的是舅舅果非歹人,悲的是陶金美盛年殂落,就如一朵娇美的花儿,正在极盛的花期,忽然零落了。虽则守节而死,令人钦佩,可她这辈子毕竟没享过什么温情,纵有死后哀荣,也终觉枉然。想到这里,柳盈后悔当日待她时没有摆出十二万分的耐心,若能重来,她不会再执着一些世俗的条框来违逆她的意愿,只可惜为时已晚。
就在这时,又有个青衣大帽的管家一路嚷进了院子里,拦住杜晏华说了什么。就看他面色一变,好似嗅到血腥味的豹子,蓦地折转脚步,竟然回进屋里。他手上举着一张刑部的公单,笑得不怀好意:“我忘了告诉你,你有个熟人也在这里,想见见他么?”柳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本能告诉她绝不是好事,刚要厌恶地拒绝,就看他拍一拍手,便有两个家人拖着一物,走到院中。仔细看去,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个包袱一样的东西,竟是久已不见的田承志,那身华贵的衣饰早就被扒去了,套着一件泥灰色的梭子布,在经过八棱石幢时,死命地拖住了不撒手。他看到站在廊上的柳盈,抹掉糊住口鼻的涕泪,大声道:“七娘,救命!救命啊!”柳盈脑子嗡得一响,再不复方才的镇定,慌乱地看向杜晏华,问道:“他犯了什么罪,你怎么敢动用私刑?”
“是不是私刑,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他把那张盖着红戳的公单递给她,柳盈一目十行地扫过,身上竟出了一层冷汗。原来是他指派一个家人,状告田承志窃取朝廷机密,高价售出,置皇上于被动云云。柳盈几乎不敢相信,田承志再拎不清,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向太岁头上动土。只除了是杜晏华姑息养奸,在他犯下小过时不加惩治,放纵他盗心日涨,贪念不可遏制,这时方才一击致命。她想着手心就开始冒汗,仿佛和他对面而立都感到一股冷气,像是踩到了伏在草里的蛇。
“老爷,刑部的差人来了。”管家领来了两位身着公服的刽子手,黑衣上穿着红色的裲裆,头戴平巾帻,腰间挂着水火棍。他们先上前行礼,然后当着众人宣读了罪状,才从杂役手里接过枣木刑杖,一把拖翻了田承志,褪下裤儿,棍棒雨点样落下。只听他破锣嗓子杀猪般的嚎唤,不一会儿就晕了。杜晏华点头示意,便有家人提着一桶水近前,远远的将他泼醒了。刑部的师爷最会看脸色,指挥下人拖出两把官帽椅,放在檐下稍远一些的地方,哈着腰道:“大人,这狗奴才一时半刻断不了根,您老和夫人坐远一些,省得被脏血溅上了身。”“好啊。”杜晏华眯眯笑着,像一只赤毛水滑的狐貍,依言坐在椅中,喝着新贡的雀舌茶,看看场上血肉模糊的场面,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