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页)
人人心里都有数,那两个公人的棍子若真有看上去那么重,也不至于过了百八十棍,田承志还在嗷嗷叫着受罪。他们手上的火候一厘也差不了,若是这犯人钱给得多,欲图快些毙命,他们就专照着脊梁骨下端打,那个部位有许多柔软的内脏,不一会儿就肚破肠流,失血而死。可若是银子不到位,或是有人纯心要折磨他,那便净朝着屁股上肉多的地方打,虽是血肉横飞,却一时半会伤不到要害。此时那犯人的臀腿肌肉都成了碎块,只有一层油皮连着,内里可见白骨森森,已是再无活路了,只是死前还要受许多零敲碎打的折磨。人到了这份上,往往叫得如一匹战场上受伤的惊马,声音之哀厉,是个动物听了都寒毛直奓。也无怪乎那新来的门子,提溜住了老爷的椅子腿儿,吓得失心疯一样大喊。
每当田承志熬不过刑,失去意志,都有一旁看护的人,将一桶冰冷的雪水浇到他头上。他像落水狗一样,抖开了浸着冰水的额发,模糊的眼珠盯着柳盈,声声哀唤道:“七娘,七娘,救救我……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了……”这已是临死前的呓语了。柳盈虽恨他诸般作为,伤己至深,然看此番也责罚得他够了,若能捡回一条狗命,改过迁善,也是一件善事。正要开口命公差停下,就听田承志迷迷糊糊,昏了又醒,突然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改方才的可怜相,恶声恶气地骂了起来。那声音时常被棒声遮盖,要很细心才能听见,像是一支绰趣的歌儿,带着他家乡的方言,柳盈听不太懂:“东南风起白迷迷,那哩献姹个家公瞒过子妻?世界翻腾人改变,婆娘家倒要做乌龟……”他一连唱了三遍,笑得癫狂,气管里呼噜噜响着,如同肺痨病人。蓦地里,身旁传来一声碎响,原来是杜晏华将手中的茶盏掷到了田承志的面上。他霍然站起,面上罩着一层青气,已是惊怒交心,失态地戟指喝骂:“还不把这个狗东西给我结果了!留着他在这里乱吠……”说到这里,突然闷咳一阵,颓然瘫倒在椅中,以手护额,恐惧地朝后缩去。
那两个公差一看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惊慌地对看一眼,忙不叠手上使力,便如秋风扫叶一样,一霎时田承志就断气了。柳盈为他的毫无人道震惊了,死去的田承志四体蜷缩着,似还在躲避那要将他钉死在地的棍棒。人都有怜贫惜弱的心理,前此田承志虽然飞扬跋扈,荒淫无耻,但这样的油子在长安还有很多,究竟罪不至死。她再看杜晏华,已不复将才的慌乱,惊艳绝世的面上,沾了几点猩红,就如落在缅玉上的桃花片。可不料心肠却是有如蛇蝎,豺狼虎豹见了,都要瞠乎其后。
她忽然将腰间的墨绖扯了下来,一撕两半,重又缠回白色的丧服上。当时礼仪,父死子守制、夫死妻守制,均是二十七个月。她戴一条墨绖,是为柳兰溪守丧。再加一条,便是重罹丧事。果然,杜晏华阴沉着脸问:“你这是做什么?”她当着所有下人的面,缓缓走到庭院中央,方才田承志留下的血迹已被清扫干净。她站在那砖瓦地上,容色庄严,一字一句,带着悲声道:“我柳盈从今日起,丧夫。”她这后两个字如石破天惊,古来夫为妻天,就如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丈夫,柳盈却胆敢为了情夫,公然与身为丞相的丈夫决裂,在时人眼里不啻大逆不道。
她扫了一眼气得脸孔煞白的杜晏华,再也不回头,登上轿子,扬长而去了。此后的六年中,她一次也没有见他,直到阴阳永隔,人鬼殊途。在如流的岁月里,这段初如锦片,末后有如噩梦缠身的青春,还无数次复现在她的梦里。梦常常定格在安州的除夕,她回头声唤,空屋蒙尘,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