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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龙堆以南,是一片连接吐谷浑的沙漠。有少数几条内流河,如格尔木河、曲玛河、那仁郭勒河,在流到库赛湖附近时,也已在浅滩上冲得看不见水流了。终年干旱,连沙漠里常见的胡杨、沙棘,在这里也难见踪影。在那沙丘之下还潜伏着数不清的地下暗河,随着风沙四处转向,形成一条条致命的流沙河。若是有经验的沙漠旅行者,看到那一方土地呈现刺眼的堿白色,便会适时地回头。而在稍往北的地方,库鲁克塔椿山的阳面,则是一片方圆数千顷的绿洲。汉时博望侯出使西域,沿途经过的楼兰、扜鳁、大宛等小国,便分布在这个区域。只是经过千年的风雨,曾经人口鼎盛的民族,不知有多少随着古城湮灭于黄沙。他们有的在永嘉之乱后入主中原,建立割据政权,接受汉化,但也有一些宗支,或是因罪放逐,或是怀乡恋土,世代在此农耕定居,与西方迁徙来的民族时战时合。
因此,自古陇西的管理都是令君王最头疼的。自经燕末战火,昏主奸臣当道,无力控制西土,再加上财力衰耗,国库空虚,朝臣们也不愿花费巨帑,只是买一个名义上的臣服。许多小国,像后来迁居山北的鄯善,便因受到匈奴的威胁,得不到□□的庇佑,倒戈成为匈奴的属国。当时从阿尔金一带兴起的图鲁木一族,从血缘上来说,有人认为即汉时月氏的一支,避难入山,过着游牧狩猎的生活。南北朝时期臣服北魏,隋唐以来,叠奉中原正朔。
燕朝的始祖,传说生就异状,其母弃之原野,冻饿垂死,这时飞来一只巨大的玄鸟,以羽翼覆之三天三夜,还衔来燕窝,助他疗饥。对他的形貌,史书上记载不详,后世也有说他是王后和胡奴私通所生的。而这个胡奴,就是图鲁木送来的质子察合儿,后来归国顺利继位,自称鸣王。因此之故,燕朝从太祖武皇帝起始,便与鸣王缔约通好,终廿一世,没有发生大的战事。有了足够的时间发展农桑,他们的势力在几百年内快速壮大,一跃而为西域诸国的首领。
永安帝登极,对混战中首鼠两端的塔布王十分不满,便中断了盟约,每年不再赐予三万匹丝绸和三百斤茶叶,也不允许民间私自与胡人通商,违者处以极刑。对西域敞开的玉门关,也再次关闭了。
靖元八年的秋收季节,关内的居民打下了金黄璀璨的麦子,成车地运往官仓,自个儿还能留下一半的口食。而在库鲁克塔椿山以南,只有一望无际的盐泽,还有沟壑纵横的赭红山丘。经过风沙长年累月的侵蚀,在山的表层形成了波浪状的彩色环带,映着沙漠上血红的日出,像万条金蛇在游动。有一队骑兵从山岩后攀了过来,只见为首之人身长九尺,胡须连鬓,山羊脸上戴着黄金面具。他□□的战马也披着纯金的锁子甲,颈长与身相等,浑身白毛连钱,光若鳞甲。他们这一队人都戴着金黄的尖盔,背着巨大的漏斗形银盾,穿着或红或黄的异域服饰,有的只是拿盖毯裹住了身子。那个一看即是首领的人,驱马占据了石山最高的位置,四面环望。他的面前是突沦川谷地,炎风摆荡着成丛的柽柳,投下了潮湿的阴影。他的人马已经行军了一日夜,口渴难熬,看到那方深色的沙土,碧绿的眼珠都像饿狼一样,纷纷凝聚在首领身上。
那个人只是吹了声口哨,催快了战马,走到河谷前一里以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眼前的形势正合了《孙子》上的这句话。他虽未读过汉人的兵法,然而逐水草而居的人,对沙漠简直如心脏般熟悉。他凝目远视,退潮期的湖水仍覆盖了沙柳的根部,几只叫起来像牦牛的怪鸟,从地势平坦的低地振翅而飞。一般来说,这种鸟只出没在淡水湖边。无人惊扰,它们为什么飞了起来?
在沙漠中讨生活的人,对生灵都有天然的敬畏。他双手合十,深深地俯下头去,恳求神鸟恩赐天启。就在这时,队伍从后头开始分开,露出了一个斜坐在马上的汉人。他一双老鼠眼,整个脑袋包在头巾里,身后有两个胡人士兵,一左一右,伸出长矛押着他。他翻下地,还不到首领的胸口,只觉一道威压的视线逼视着他。他战战兢兢,从怀中取出一条羊皮卷,双手呈上。那首领昂首向前,并不去看,听着身边的通事翻译了出来,面色才慢慢地变了。他看着宁静河谷的眼神多了丝惊惶,立即擡手,下令全军撤退。胡人军纪严肃,对贵族像天神一样崇拜,因此虽是又渴又累,依然有条不紊,跟着击钲的声音,很快就从来路消失了。在他们去后,那几只叫声奇特的鸟儿单腿悬浮在水面上,忽然感到水底的震动,呼啦啦成群地飞走了。从那海面一样蔚蓝的突沦川上,突然冒出了几千黑衣黑甲的士兵,含着水下呼吸的芦管,像一座座平地拔起的铁山。
这次诱敌围攻的失败,大出西北镇守使孟扶风的意外。虽然他早已听说,这次的对手左贤王,是大汗蓝速忽的亲叔叔,历以狡诈诡谲著称。他布局多时,佯败诱敌,退守河谷,自断后路,却在水中部署了三千精兵强将,还有一队弓弩手前后脚地跟着胡人,占领了两边的高地,只待左贤王钻入袋口,便要上下夹击,前后合围,准拟一鼓将之歼灭。现在敌人走到陷阱边,却差一步不上钩,除非计划早已走漏了风声,否则很难做出解释。
多日谋划功亏一篑,更何况还吃了那么多苦,手下将领难免有些怨言,主帅孟扶风却并不见怒色,而是很冷静地听完了属下们的回报。然后,他沉吟一会,吩咐暂时封锁消息,拒绝了彻查奸细的建议,接着便回到中军营帐,向皇上写请罪疏。
西北地广人稀,一到夜里,气温可骤降至冰点以下。在辕门之外,悬了一溜冰瓶,此时里面的水已全部冻上了。孟扶风谨慎起见,仍派遣了巡逻兵,一刻不停地监守着营寨。生怕诡计多端的左贤王并不当真退兵,而是踞守在附近,趁夜黑劫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