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一(第2页)

劳累多日,他并不休息,而是四处巡视。来到戍楼时,里面的两个小兵正为着一个热水囊争夺不休,看到主帅身影,连忙行了一个军礼。孟扶风点点头,接过水囊看了看,脸上阴晴不定。两个士兵自知命运,耷拉着脑袋,便要自己下去领罚。看到他们情绪低落,孟扶风亲切地在他们背上拍了拍,温声道:“值守之时,最忌儿戏。若是敌人趁着夜色,掩进前来,隔山放箭,岂不是自己也有性命之虞?”看着两人犹有些不情愿,他深知刚柔相济的道理,遂道:“这样,你们去领鞭子,本帅替你们监守。”此言一出,两个士兵大为感动,心里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守夜是最艰苦的活儿,不能在温暖的毡房里喝酒说荤话,而要在这四处漏风的地方坐一夜,铁石人儿也扛不住,下来的时候四肢都僵硬了。孟扶风身为主帅,却肯与士卒同甘共苦,俨然名将风范。受点皮肉苦,对他们这种糙汉子算不上什么,可受一晚上冻,却可能落下残疾。孰轻孰重,他们不会不懂,是以对主帅更增钦敬。

待他们走后,孟扶风又拨了拨那个小小的火盆。夜雾涌上来了,从垛口中望去,远处的祁连山脉如沉睡的巨龙,在翻滚的黑云下露着平静的背脊。东西向有一条玉带般的长城,随着山势起伏不定。他望着这亘古不变的荒凉景色,慢慢地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截颜色发黑的骨笛,从中断裂后重又胶好,吹出来却是漏音的。他并不介意,举到唇边,吹出了苍凉曲调。他看着远处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柔情。

忽然,火把的光亮靠近了戍楼。一队健妇簇拥着一名红衣女子缓缓走近,衬裙的长摆在橘黄火焰下跳动。她手上托着漆盘,上承一方双耳白玉酒壶,从侧边的木梯走了上来。推开拱券小门,孟扶风转身对着她,神色里的温存却与方才不同:“雪艳,你怎么来了?”那女子肤白若雪,眼眸像嵌着一对绿松石,柔美的身段裹在红衣里,全身上下无可挑剔。她欠了欠身,将酒壶放在地上,音声朗朗:“寒夜漫长,儿家特为将军热了一壶夜光葡萄酒,请将军暖暖身子。”仔细看去,那莹白的壶壁果然透出血浆的颜色。

孟扶风用含情的眸子打量着她,柔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的士兵喝不到的东西,我喝有什么味呢?”说着,解下腰间的军持,拔开塞子,仰头咕嘟嘟灌了下去,一股强烈的烧酒味儿弥散开来。女子缓缓起身,用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藏香的气息笼住了他的全身。“将军早些归来,儿家等你。”说完这句话,她又捧起酒壶,袅袅婷婷地下楼去了,姿态曼妙,背影传情。

她原是从胡人那儿掳来的军妓,誓死不从,巧遇孟扶风将她救出,便提出了服侍的请求。孟扶风的母亲舒娘子,抱孙心切,擅自作主,将她娶来为妾。才一年多,她已学会了雅言。在军中红袖添香,倒给孟扶风带来不少闺房之乐。不过,为了安心守边,孟扶风将家属的营帐安排得很远,不许她私自前来。今夜闻听他要守城,又师出多日,将才归来,便等不及要来见上一面。孟扶风体谅她的心思,倒也不加责怪。

这时,又有一个军校拿着火急令箭,获准上来之后,凑着他的耳朵低语:“大帅,奸细抓住了。”孟扶风翻身而起,捺下攒聚的眉峰,不见喜怒地说:“哦?带我去看看。”又补了一句:“不要惊动其他人。”将任务交接给亲兵,他才走下旋梯。

军校当先领路,将他带到一座阴冷的土牢里。这里深入地下一丈,全用黑色黏土夯成,土质坚硬,不易塌方。关的都是一些叛逃的俘虏,还有偷盗的士兵等。馊饭剩菜的味道弥漫空中。他走到一个方格铁门前,只见他的副帅归燕川、裨将霍庚山、亲兵卫长蒋如元都在这里,神色凝重。牢里拴着一个黑瘦干硬的汉子,左眼凹陷进去,有一道红疤。只见他满脸黑须,形容邋遢,完好的那只眼睛却神光炯炯,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孟扶风沉着脸问:“你是哪一队的?”只听锁链晃动,他将头面向墙壁,不肯答话。霍如山待答道:“回大帅,他是编入王百林千人队下的,原在反贼阮钺的麾下。”当日阮钺身死,部伍遣散,有些还想吃军粮的,便投入了孟扶风的军队。

那叫王百林的千户,生怕连累到己,伏在地下,牙根打颤。孟扶风将他扶到桌前坐下,吩咐给各人上了一碗酥油茶,才问道:“是你揭举他的罢?他有哪些通敌情事,你可一一道来,本帅绝不累及无辜。”王百林是头一遭近看主帅,只见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面皮白皙,眉眼俊爽,颌下无须,神色蔼然,若非身着甲胄,便和儒生相似。一颗心落回腔子里,便慢慢地回忆起前晚发生的事情。

当时共有五个师奉命留守后营,轮到他们休息那一晚,天空下了点盐粒一样的雪籽,和洁白的细沙混在一起,人人都觉得天气骤冷了。军中不禁喝酒,他们这些不用当值的,便凑成了一堆,胡天侃地起来。他们中不少人从军时,还是半桩大的小伙子,多年戎马,未有妻室,都是色中饿鬼。不知谁起了个头儿,说起西北七寨的娘们儿。在一年仅有的几个轮岗日里,大部分人都把时间和金钱耗在了那里的姐儿身上,有的还处了几个相好。这时候,便摸着流油的臭嘴,开始夸起了自个儿的婊子。

王大头是个愣头青,被一个私窠子迷昏了头脑,逢人就吹:“你们没见过我的米小宝,那可真叫个得劲儿!嘿,那皮肤白的,跟大米一样!”说着,还流出口水。沈老三自诩是此道老手,最看不起班门弄斧的雏儿,闻言只把黄豆眼一斜,嗤嗤冷笑。王大头不当意了,踏翻了凳儿,骂道:“老沈,你敢笑老子?”沈老三捋着头发茬一样的短胡子,嘿嘿摇头。这个沈老三,原是长安籍的客商,因贩私盐,被罚充军,最是见多识广。他这么一做作,顿时招来不少人围观。有的从没经验的,绿头苍蝇一般围着他,彼此相视笑道:“老沈这回又有好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