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页)
只见沈老三又是嘬旱烟,又是捉虱蚤,做足了把戏,才把两腿一跷,洋洋得意道:“长安哪里的货最好,我问问你们?”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个也是从秦地来的新兵,举高了手道:“金水河的姑娘,天下闻名。”老三摸摸短髭,咧嘴笑道:“这话说对了一半,好处可不都在姑娘身上。”这就叫人费解了。果然有人追问:“老沈,你喝迷糊了罢?姑娘还不好么?”沈老三连连摇头,剔着牙缝里的大葱,笑容猥琐:“你们是没见过南风馆里的相公,那叫一个浓淡相宜,楚楚动人,真乃天生尤物!那两截皓腕,嫩生生的,跟藕一样。他一个飞眼撩过来啊,就像看到了赵飞燕再生;亮几句歌喉,好比听张好好唱歌。销魂一夜,舍出命去都值……”瞧不出来,这么一个短粗身材的汉子,还会拽几句文,大家都听得入迷了。
忽然,风掀起厚重的毡帘,带来一阵刺人的寒风。一个胡子邋遢的黑长汉子钻了进来,他年纪不上四十,却皮肤暗沉,尽显老态,眼下常年挂着青黑,一副夜游神的样子。他单脚站立,倒着马靴里的砂土,触动伤口,疼得直哼哼,不免打破了众人聆听高论的雅兴。
这人性子冷僻,鲜少和人说话,对他的情况,谁也不了解。只知他有个怪癖,每月都有两天,要把自己绑到行刑柱上,另一手握鞭,像不要命般,狠抽自己一百鞭。等他回来,往往已是遍体鳞伤,成了个血人。在硬板床上躺一夜,晨起依旧早操。而这一次伤口还未长好,下一次的鞭子又来了,因此他身上长年累月跟画地图一样,东一道西一道,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疤。
今儿个晚上,他又受完鞭刑回来,像跛子一样拖着腿,走到桌前。气氛一时凝固了,那些害怕他的人往后缩着,好像生怕被传染什么疾病。他显然全听见了刚才的话,那一蓬大胡子下的嘴唇扭动着,竟是在冷笑。
沈老三面子上挂不住了,他怕这个“鬼见愁”拆自己的台,先发制人道:“老骚胡子,你笑什么?老子打一句谎话,让老天把我收了!”那个汉子,人们叫他黑罗锅的,只是摇摇头,右眼轻蔑地眯了起来。被一个瞎子如此挑衅,沈老三一下子火了,啪的解下腰间铜钱串,急吼吼道:“你敢不敢赌一把?你若是见过更好的美人,老子把这个月的饷银全输给你!”当兵的每月就指着十吊钱的军饷,更何况他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寡母,因是人都劝他悠着点儿。那黑罗锅只是冷笑。沈老三不依不饶:“你若拿不出比我这价高的筹码,也算你输!”大家的眼睛盯在黑罗锅脸上,看他这一身的破袄烂絮,都不住吹着口哨,喝起了倒采。
啪的一响,桌上落了个和田产的玉佩,色如处子,温若肌肤,刻着繁复的透雕花纹,表面覆着一层铜锈般的玉髓,一看即知很有些年头了。他这一出手,不少人都愣了,沈老三也有些犯嘀咕。为了挽回颜面,他问:“就比射箭如何?百步之外,谁中的环数多,就算谁胜。”黑罗锅毫不犹豫,立即点头。众人一看这下来真的了,心中都有些打鼓。要知军中明禁赌博,若等主帅回来查了出来,他们一整队都要遭殃。不过这些人被今晚的荤话迷昏了脑子,血液里燎着热泡,迫不及待要见个分晓才好。
有人将靶场练习的鸹的搬到了帐外,今夜风雪迷眼,沈老三心下后悔不叠,但一想两只眼睛,难道还胜不过一只眼睛的?便成竹在胸地抓过牛角弓,勉强对正了方向,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去,却在离靶心三尺处,被一阵强风卷了开去,偏了两环。他抹去额前冷汗,自信地将弓箭交给了黑罗锅。他喝了口烧酒,拿起五石重的强弓掂了掂,玩弹弓似的,随意瞄准,左眼紧闭,右眼闪着强盗般的光芒,布满老茧的右手扣住箭尾,快如闪电般地射出了三箭,竟是一手连珠箭法。那执靶的小兵快步跑回来,众人都傻了眼,只见那红心上插了三支羽箭,一支也没掉下来。
他看也没看沈老三那串浸饱了汗渍的铜钱,收起玉佩,走回自己帐子里去了。
“大帅,就是这一块。”听完了王百林的叙述,孟扶风看了看霍庚山呈上来的东西。包裹在红绸布里的美玉,青白的底色里杂着桃花色的斑点,泛着妖异的艳光,确非凡品,绝不是普通士兵能持有的。这么看来,这个黑罗锅若非摸金校尉,便是图鲁木的线人无疑了,这两项都是死罪。孟扶风不觉沉下脸色,冷然道:“这赃物是从哪来的?”黑罗锅伸着龟颈,强项道:“是老子自己的。”归燕川飞脚在他肚腹上踹了一脚,厉声道:“主帅面前,还敢犟嘴!若非通敌,你又没娘老子亲人,也没娶上老婆,每月给谁写家信呢?”归燕川手下有一个校尉,每月负责收集士兵们的家信,封入邮筒,送给南来北往的驿递人员。据他所说,这个黑罗锅每月都给长安写信,已经持续了八年。
听到这话,孟扶风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最担心的就是,黑罗锅并非单独作案,而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这个人若是隐在长安的锦绣世界里,却一边还沟通外敌,控制沙场,这对和平是多么大的威胁?于是他当机立断,命令手下动刑,务必要讨得实话来回。走到狱门边时,忽然听到三声尖叫:“大帅!”孟扶风踏步回头,捏住了黑罗锅的下巴颏,可惜已经晚了一步。紫黑的污血从他口中奔涌而出,他的四肢抽搐着,胸膛已经不跳了。孟扶风摇摇头,十分失望。突然,他看到黑罗锅的口唇还在动,赶快凑近前去,只听一个细弱游丝的声音,带着笑意念道:“室迩人偏远,莲房泣露残。感君持澧佩,结赠一夕欢……”
他的眼睛看着上空,似见到什么惊艳的事物,久久不能闭合。孟扶风手掌复上他的脸,将那僵硬的眼帘合上了,心却更加沉重地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