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一个月后,外城、羊马城、瓮城的大门依次打开,厚重的铺板门訇然放下,连接了池清水碧的护城河。一骑黄骠马从长安的方向驰来,马上坐着一个绣衣华服的貂珰,浑身带着雪沫子,风尘仆仆地千里奔来。每遇一处关卡,他解下腰间的牙牌,守将都在路旁齐刷刷地跪下。

内廷的公公来宣旨,孟扶风很快得到消息,换上了四品武将的貔貅服,解下了不离身的重甲,穿着团花图案的金丝绣甲,率领属官在城楼上迎接。那名中官先将马交与管饲料的马兵,用围屏遮挡着换下了泥尘满身的绣袱斗篷,这才捧着明黄的卷轴,步出中堂:“西北镇守使、平西将军孟扶风接旨!”

孟扶风早已等候多时,此时一声不吭,掀起护膝,行了五拜三跪的大礼。身后的将官虽摸不清情况,但也跟着磕下膝盖,眼睛里俨然有桀骜不驯的光。那太监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地念道:“诏曰:孟扶风失误军机,徒縻军饷,罪在不测。然念其劳苦功高,守边日久,不失国之干城,着顷刻回京,面君陈罪,量移处分。不许随行一人。钦此。”念完了圣旨,他挤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殷勤道:“孟将军快快请起。天威不测呀!将军久战沙场,功劳素著,只要跟圣人交代明白,谅不致坐罪。”

这都是官场上人情往来的场面话,孟扶风怎会不知?他大手一挥,就有亲兵送上了一封厚厚的赏银。那中官接在手里,十分满意,又从旁提点了一句:“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将军莫疏漏了朝中的打点啊。”孟扶风拱手道:“多劳公公教训,末将心感不已。家厨已备下了接风宴,聊为公公洗尘。”那中官晃着白墩墩的双下巴,笑得眼不留缝:“那杂家就却之不恭了。”孟扶风使个眼色,吩咐厨下备上一十二道水陆全席,便有人领着那太监向内厅去了。

回到议事的大帐,属官已全齐集在了那里。他一声不响地走上虎皮圈椅,面对着神情愤慨的众将。武威将军霍庚山最是快人快语,当先道:“请大帅托病,此番万不可行!”听到他放炮竹一样的声口,孟扶风移注了他一会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参将刘陵青:“刘先生,你有何高见?”刘陵青是科举出身,在军中很受礼遇,闻言打了个拱,站出来道:“依学生之见,老公公之言必非无因。当日岳武穆功亏一篑,良由奸相秦桧于中翻覆,搅乱君心,遂其私愿。长安朝局危如累卵,当此之际,将军实不必趟此浑水。”

他是个读惯了四书五经的书生,常将圣音奉为不可逾越的天理,因此常常讨得诸将的厌恶,斥为迂腐之见。不料此时连他都委婉地劝阻,大出孟扶风的意外。

他的话像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招致了众人的一致附和。那些茹毛饮血的武将可不会跟你来文的,说出来的话便粗俗许多:“现今权相当道,摆弄得圣人如同一个无知幼儿,便是夫唱妇随也没这般响应!将军这么多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每年有一分钱的年赏到将军手里没有?还得挨个儿给他们送土仪!”亲兵队长蒋如元眼光阴沉,掷地有声道:“诸位说得不错。前朝的阮武成一世英雄,落得什么下场?留在西北,若当真有变,我等誓死护卫将军,清除君侧,至不济,也能效汉时的李陵,未必无用武之地。”刘陵青见自己的话意都被如此直白地抖搂了出来,苦笑一声,掸掸袖子坐下了。

孟扶风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议论,目光却更为沉着,在前一个人说完后,他插口道:“‘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今上圣明英睿,非高宗聩聩可比,降将河梁,岂可复见于今?诸位讨论即可,他事慎言。”

众人觑着主帅的脸色,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时,归燕川起身,施施然道:“圣旨明令禁带护卫,此言十分可疑。千里程途,若遇山贼剪径,该当如何?大帅即便要去,也请委托兄弟们,乔装打扮,暗中相随,缓急才有照应。还望将军三思!”他这话打到众人心坎里去了,他们都是跟着孟扶风出身入死的同袍,内中还有不少玄刀门的门众,对主帅更有一层别样的情谊。他们想起先门主在日的宽和慈善,英风侠骨,无不铭感,都要报效到少主人的身上。

“是啊!主帅不需担忧,我等誓死护卫主帅安危。”

“朝廷怪罪下来,由我们一身承当,绝不连累麾下!”

“谁敢给主帅气受,我们恁多人,干他丫的!”

听着这些糙汉子的肺腑之言,孟扶风心下一阵感动,但他适时地克制住了情绪的外露,仍是用冷冷的声音道:“钦命有言,我若抗旨,岂不是目无长上,与大不敬何异?诸位若真和我孟扶风一心,便不应有此狂悖之言。况我忝为玄刀门主,玄刀门在江湖上是煌煌大宗,人所钦仰,人人皆知我幼承祖训,谬承天心人命,提三尺长剑,护一世太平。今无故而犯上,触忤明君,这既是陷我一身于大不义,也会动摇天下人心。于情于理,我都该遵旨走一遭。”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主帅心意早决,再无转圜余地。除了几个亲信的将领,余人都怏怏地散去了。蒋如元站了一会,低声道:“我去为麾下收拾行囊。”孟扶风握了握他铁板浇铸的手腕,这个中年大汉眼里流动着担忧的神色,却丝毫不见小儿女态,轻松道:“吉人自有天象。将军此去,升官封侯,亦未可量。”孟扶风点了点头,彼此心照。他迈着坚定的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