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页)
接下来,孟扶风依次就营中军务叮嘱了他们一两句。这些人许多是年少从军的,由主帅教养长大,提拔到今天的位置,孟扶风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甚于父母。骤然分别,又是生死难测,虽不好意思表现得恋恋不舍,然那份深重的情意足以移人。可是孟扶风只是和他们每人碰了碰拳头,眼神看着东南方,说不出的哀伤和眷恋。他已八年未归故里了。
刘陵青走在最后,装着在收桌上笔砚的样子,却在只剩主帅一人时,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论理我说这话算是僭越,可有些事不得不说。”孟扶风看他神色严重,不知所为何事,浑身一凛,道:“刘先生何以教我?”刘陵青摇了摇头,以示不敢当,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六部九卿,大体都是忠厚老实人。纵有贪墨小人,然亦无大手腕,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不须多虑。我所虑者,唯在杜相一人而已。”
孟扶风每年都要差亲信回京赠礼,打探朝报,因此对朝中格局也略知一二,闻言诧异道:“我与他无冤无仇,沙场和庙堂,又是风马牛不相及,刘先生此言,未免过虑了罢?”刘陵青叹了口气,道:“从名分来说,他是我的座师,我不该背后中伤。只是此人深心可畏,刻薄寡恩,连自己的丈人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心思又是滴水不漏,十足一个笑面虎。我只担心将军待人真挚,若是落入他的算计,不知会损失多少。”
孟扶风认真地听完,正色道:“刘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行事自会加倍小心。然我向来听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实不愿以成见待人。”刘陵青一面为主帅的正直做派心生敬意,一面又止不住地为他担忧。方才散会后,他在袖中起了一课。时当甲辰年十二月十七日申时,共三十四数,除四八三十二,余二,属兑,为上卦;加申时九数,总得四十三数,五八除四十,余得三数,为离,作下卦。兑之卦位在西,主刑杀,象为泽,离又为南方,此行必依水。水火不相济,为睽卦,此行怕少不了离别销魂。他不住地摇头,明知劝主帅不过,唯有劝他提防而已。
孟扶风回到寝帐,老苍头徐寿昌已经侯在那里了。他是玄刀门的旧人,先门主在日托他打理帮中庶务,年纪已上了七十,精神仍然健朗。虽在寒冬,仍是一身兽皮短袄,下系铁灰色护膝,已经烂成了破布条,他结实的腿肚子却不见打颤。他托着一盏羊角风灯,照亮了晦暗的天色。孟扶风老远地看见他在朝帐篷外张望,忙紧走几步,重重地晃了晃他的手,以见亲热:“徐叔叔,你怎么来了?”
徐寿昌背过身,咳嗽了两声,让到一旁,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风儿,我来看看你。”孟扶风忙屈膝向前,行了一礼:“母亲怎不在帐中歇息?若想见儿子,差个士兵唤我就是了。”舒娘子坐在烧好的暖炕上,一身青布衣裙,素净中却遮不住矫健的身姿。她年近五十,脸上毫无赘肉,两眼仍如昔日,风华剪水,凛然若冰。只是常年累月的哀痛,已经过早地催白了她的头发,几不胜簪了。她膝上放着狭长的一物,像是个铁盒子,待孟扶风走近身前,才道:“这几天等你归来,艳娘想你想得茶饭不思,身条儿都瘦削了。我听说她去看过你,你怎么将她赶了回来?”
母亲过问他的私事,令他有些窘迫,红着脸道:“孩儿有重任在身,一时不暇陪伴她,请母亲恕罪。”舒娘子漾开了一缕微笑,道:“在娘的面前,你有什么可隐瞒的?可是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娘帮你娶回家。”她越说越离题,孟扶风汗颜道:“多谢母亲的好意,儿子戎马倥偬,此身既已许国,就不欲再耽误人家的姑娘了。”
这般的推搪话,舒娘子听了已非一遭,脸色一变,道:“古人都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你身兼玄刀门重任,本派在江湖已传承一百多世,莫非到了你要断子绝孙不成?”听她语气重了,孟扶风重又跪下请罪,低声道:“孩儿不敢,请母亲再多给孩儿一些时间。”
舒娘子仔细地看着他剃净胡须的脸,那下半张脸最像他的父亲,都是似刚实柔,线条缓和,透露着优柔寡断的信息。她蓦地长叹一声,让他走近前来,一只保养良好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还在怨娘?”
孟扶风蓦地躲开了她的手,撑住膝盖的手又放了下去,以头触地,眼泪却从额上流下。“孩儿不敢。”舒娘子看出他言不由衷,盯视着手上的铁匣子,缓缓地将盒盖滑开了,里面竟是盛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剑边隐隐发红,其上镌着两个几不可见的小字:“红泉。”
“当时你还是个孩子,许多话娘都没能对你说。”
孟扶风低着头,听她缓缓开言,心里的绝望和怨恨却渐渐升高,直想将她的话音打断。他心想:“她……她那时那么相信我,以为我会等她,可我呢?我呢?”他盯着自己摊在地上的两手,微微苦笑。
舒娘子的声音不高不低,无悲无喜,像枯竭的河水,继续流淌下去:“你父亲,并不是战死的。”
“什么?”孟扶风蓦然擡头,看着她的脸在面前扭曲,然后肌肉猛地展开,露出了一个恨恨的表情:“当日燕朝穷途末路,茍延残喘,图鲁木在新任大汗的铁木汗带领之下,几十个分散的民族合为一体,战马千匹,士兵上万,窥看中原,伺机南下入侵。”